《忘乡》四月生

6、chapter 6

　　chapter 6

　　文化祭后渡边月生患了很重的感冒，大概是因为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早晨醒来听到窗外好听的鸟叫，想拉开窗帘看看，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却还是感到一阵阵寒冷。

　　父亲和继母都很着急，恍惚的视野里她看到各色的药片，有苦涩的味道。但渡边觉得自己还是很清醒的，虽然耳边嗡嗡的鸣叫里有此起彼伏的涛声传过来……

　　模糊的光影里看到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吧，习惯穿着男孩子的衣服，追逐着海鸥用完全自我自然的姿态冲进海浪里，全身都打湿了还会大声地笑出来。习惯清闲的时候堆沙堡，挖小虾，拾贝壳，忙碌的时候帮助自家大人运送一袋袋沉重的海鲜，还可以顺路不顾大人们的吼叫在甲板上跳来跳去。习惯和浅川家兄妹乱跑了一整天后到烤鱼片奶奶家里吃好吃的鱼片，把嘴角抹得像花猫，然后看着泽红扑扑的双腮浅浅的微笑，看着浩俊朗的侧脸偷偷的脸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满足于这样的日子了呢？是因为看过了东京市中心高高插进云端的大厦，再回头看看村里那些一下雨就需要去修补的房屋时心里的酸楚吗？是因为看了那些穿着西服套装精神抖擞步履匆忙的城里人，又注视着辛苦劳作一生泡在海水里的乡亲们佝偻的脊背时难以言喻的疼痛吗？还是因为看过了那些可以享受漂亮校园雄心勃勃的同龄人，再看到那些过去现在将来的生活里都只有渔船的玩伴们过于单纯清澈的眼睛时，莫名其妙的悲戚？

　　还是仅仅因为目不暇接的繁华就轻易地离开卑微贫穷了呢？

　　即使是现在也不愿用愚昧落后这样的词语来描述那个生养自己的小渔村，即使自己已经背弃了她。

　　就算她换掉了土气的发型，学会了用粉底掩盖肤色，改掉了蹩脚的乡音，矫正了走路的姿势，放弃了随性的生活方式，调整了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就真的可以割裂这些深入血脉的联系了么？她看到浅川泽时之所以会有那样复杂的心情，会做那些过分的事情，其实是因为心里在嫉妒吧，嫉妒她可以那么自由，那么无拘无束，那样以自我的姿态行走在纷繁的嘈杂之间，眼神始终澄明。

　　她很想回家，她发现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把那个地方叫做家的。

　　“阿姨，我想喝鱼汤……”渡边对继母说。

　　浅川泽有些担心地望着身边的不二周助，他干净的脸在月光下居然显得有些苍白，额前的发丝随着汽车的颠簸微微颤动，毕竟是偏僻的渔村呢，辛苦他了吧。

　　“浅川在看什么啊？”男生忽然转过头问，哎，真是漂亮的笑容。

　　“我看学长你是不是累了，”泽皱着眉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还要大概2个小时才会到呢，学长辛苦你了啊。”

　　“这样啊，要不然浅川先睡一会儿吧，”不二反倒关心起泽来，“不舒服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睡的。”

　　“我才不要呢！”泽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被人误会了是不二学长的女朋友那还得了？”

　　不二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无奈，泽则调皮地笑着回敬他。这种感觉真好，好像又多了一个哥哥一样，很温暖很安心。

　　“不过，说实话，学长你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女朋友的呢？”泽眨着一双眼睛好奇地问，“大家可都说你是青学的天才呢……”

　　“其实，我不像浅川想得那么优秀的。”不知道为什么，泽觉得不二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笑容都黯淡下来，可能是汽车行驶中光线变幻的错觉吧。

　　“不是啊，学长你又帅又温柔，成绩又好，又会打网球，”泽一连串吐出了一大堆，“还那么勇敢的去救我……”

　　“浅川，其实……”不二忽然打断了她的称赞，泽第一次在他褪去笑意的脸上看清那对纯蓝的眼眸。

　　接下来的故事是不二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的，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讲给泽听，也许是因为这样静谧的车厢里摇晃的清冷月光，也许是因为距离海岸渐渐接近时清爽空气，也许是因为，泽和故事的女主角是如此相似……

　　一年级的不二周助开始注意一个女孩子，但也只是悄悄地注意而已，就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有一些朦朦胧胧的小想法，仅此而已。他还是每天努力练习网球，每天悄悄帮弟弟裕太改他的习题，只是偶尔会在经过那个女孩子班级窗口的时候看一眼，其实也不一定就看到她了，只是习惯。那女孩子始终是个朦胧的轮廓，甚至连五官都记不清楚，只是觉得她身上有大海的气息，她说话好像有一些朴素的口音，她笑的声音有点大得吓人，她一直特别特别努力，一直都是。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那天就来了，他在走廊里看到她从卫生间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整层楼的同学都在看着她，她低着头，手臂上有异样的红肿，一步一步蹭着墙移动，没有一个人去扶她一把，没有一个人问她怎么了，他觉得她就在那些目光里，一点一点的蒸发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没有动，就那么看着她经过自己身边，粗重地呼吸着，最后自己也只是像做贼一样地塞给她一张面巾纸，转身逃进了教室。甚至没有安慰她一句。

　　“只是记得她的右手食指上，有颗痣……”不二望向窗外，仿佛远空那片幽深湍急的星河，全都落进了他的眼眸里，“后来，好像就没见过她了。”

　　泽愣在那里，眼泪凝固在惊诧里。

　　不会错的，记忆里那双无数次牵起自己的温暖的手，渡边月生的右手食指上，的确有一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