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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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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之日,骤雪覆盖了层叠山峦,茫茫一片,起伏在冬阳之下。山林间成千上万的枝丫上凝着晶莹的冰花,乍一看,有种不似人间的空幻美好。
林间的小道已被雪所覆盖,只有比别处凹陷下去的微弱弧度,能看出来些微路的形状。
此时正值申时,日头渐西,一个未长成的少年人背着一个大包袱,急速的在山路上奔走,纵使偶然被脚下踩实的冰渣子打了个滑,也丝毫不影响他行径的速度,倒是个走惯山路的。
少年人穿着有些破旧却极为干净的袄子,脚下的布鞋子里塞满了稻草来保暖,但隐约露出的脚趾还是被冻得发青。
他匆匆忙忙的走着,在山腰处转过几道弯,卡进了一个山间的小村子。这个小村子只有十多个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子,但建的位置甚是巧妙,依着山间凹处做着屏障,四周环着巨大的山岩,冬日寒风吹不进来,别人也难以发现。
少年人进了村子径直往一处茅屋跑了去,突然脚下砸过来一块石头,少年皱了皱眉,眯着一双狼崽子似的眼睛,向石头砸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个健硕青年人蹲坐在村头的一方大石头之上,远远看去像是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那青年一身打扮利落,左脸上有道疤痕,他的右手小拇指像是被什么利器削掉了,无名指也短了一截。
青年看着少年人笑的有些阴冷【又去给你捡回来那个人买药?】
少年人抿唇不语。
青年人看着少年人不做反驳,突然生气了气来【那些贵族人,没一个好东西,你还是早早把他丢出去的好。】
少年人忍无可忍,咬着牙道【陆武,管好你自己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跑进了茅草屋子。
屋子的门被打开,带进一阵冷风,屋里的人咳了几声,少年人忙把门关上,利落的把包袱放下,也没和屋里的人打招呼,收拾整理起来。
整个茅草屋单调的一目了然,一张稻草铺就的床铺沉寂的待在茅屋的一边,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床边是一张带着吱呀声响的三腿桌子,桌子少了条腿的一侧抵在茅屋的墙上用什么绳子吊住了,倒也榻不下来。桌子边是个小火盆,火盆里杂乱的烧着干草碎煤,倒也是给屋子增加了些许暖和气。
桌子前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看着是个青年,却带着十足的少年感,此时面带病容,显得极为苍白。他半散着头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衣服,衣服上依稀有些花纹。他一只手提着笔,另一只手按着桌上一沓子红彤彤的方纸,很认真的画着,但不知为何,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木涩,恍若一个提了线的偶人,在机械的做着事情。
少年人收拾完了东西,回头看那青年穿的单薄,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拿起了一件十分厚实的裘衣,这件裘衣做工精良,花纹繁复,料用的很足,少年拿在手上带着沉甸甸的坠感,正是孟章昔日于天枢王都城外赠与潦倒少年的那一件。而这位病气的青年,竟是本该已下葬一年多的天枢王孟章。
那少年姓展,名叫展珏,是旧时孟章安乐侯府医丞的儿子,后来孟章做了傀儡君王,那段时间,家臣几乎被世族戕害遣散光。那医丞便带着儿子逃了命,隐居在天枢王都外的乡间。后来医丞过世,医术典籍和炼制的药物都留给了十一岁的独子,展珏生来机敏聪慧,虽是年少,倒也学得父亲几成本事。
是以当时在城外,展珏不仅认出孟章,还发现孟章像是中了毒。
毕竟初生牛犊,当天展珏把孟章赠与的裘衣和钱财藏回了这个小村子之后,辗转反侧,终究怕恩人被害,转而又下了山去寻孟章。刚进了城,就听得孟章身亡,天枢投降的消息,展珏直觉不对,竟然趁着遖宿王进城,王宫混乱一片的时候偷跑了进去。
结果在一处侧殿,看到了孟章被人抬放在了一方雕龙的楠木棺椁旁,两个宫人正在把棺盖挪至一旁。这个棺椁着实有些简陋,看着雕了些龙纹,却只是薄薄一层木头,不像是厚葬一位君王,倒像是匆忙准备的。
展珏看到两个宫人抬把孟章径直丢进棺材里的时候,当时就惊住了,因为他发现孟章虽然昏迷,面部却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人分明是没死。
抬孟章的人,将棺椁盖上就匆匆走了,甚至连楔钉都未钉上。这位亡国之君可谓被人怠慢的彻彻底底。
等宫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展珏当即窜了过去,有些着急的把棺材盖掀开,幸好展珏自幼在乡野间长大,力气还算不小,勉强推开了棺盖,把奄奄一息的孟章拖了出来,此时的孟章已然瘦成了一把骨头,展珏背着他,一路颠簸回到了山村。
回到了自己的茅屋,把昏睡的孟章放在草垛床上之后,展珏才意识到自己离开的慌张,棺盖都没给盖盖好。然而出乎展珏意料的是,孟章的失踪并未引起丝毫波澜,过了几日,王城照常发丧,投城交接的有条不紊,无一丝不妥。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展珏后来几乎是把家里留存的解毒药物都用尽了,才勉勉强强让孟章睁开了眼。只是条件简陋,孟章中毒时日又颇久,终究是落下来不少毛病。孟章在展珏处呆了一年有余,总是病痛不断,幸得展珏懂得医理,靠着孟章当时丢给展珏的银钱,却也还凑合活了下去。
展珏手里拿着裘衣,娴熟的披到孟章身上,确认对方已用手扶好不至滑落后,才一屁股坐到床上,缩起了脚,把乱七八糟塞着干草的布鞋子扒拉下来,用手前后搓揉了一会冻僵了的脚趾头,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靠近床边的火盆取暖。
孟章看到展珏冻得厉害,放下了手上的笔,站起身来,取了暖在火边的长嘴铁壶,给展珏倒了杯热水,展珏伸手接过,到了声谢。
孟章看着展珏,缓缓开了口【大寒过了便是大年了,我这几日又画了不少年画门贴,等你再下山的时候,一并带去镇上卖了吧,最近买的人应该更多些。】那嗓音透着些微嘶哑,显得有点破碎,像是深秋凉风吹动落叶划过石阶。
孟章把自己方才画好的年画递给展珏看,上面多是画了些吉祥富贵的事物,栩栩如生,比之市面上的简陋年画不知精细多少。孟章出生富贵,书法绘画自请过专人教导,只是多年来政务繁杂,闲情逸致皆无,所作画作更是寥寥无几,故而孟章平日里描些花鸟虫鱼,逢年过节绘制些年画来贴补开销,也不怕有谁能认出来。
只是展珏看着,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丝沉痛的惋惜。委实觉得这位旧国君王活得太过委屈了些。
【我今日在镇子上听到了一些事。】展珏说道。
孟章顺口接了下去【什么事情?】
展珏支着下巴看着孟章,略带天真的说道【听说当年天枢国灭的时候,天枢的军队并没有被招降,而是跟着位拿着天枢虎符的大人物藏进了山林,一年多来,遖宿和天璇内耗都严重的很,旧时天枢势力反而越来越大了,你不考虑去打听打听?说不定你能做回你的大王......】展珏说道最后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孟章整个人凝滞在了原地。
孟章平时也是个寡言的人,生病卧床的时候一呆一天也是常有的事情,仿佛多做任何一些多余的事情都在消耗着他的生命。但是那样的沉静和现在的凝滞完全不一样。平日里再安静,孟章也是带着些人气儿的,甚至于带着些温和,而非像现在这般,带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意味,恍若与整个人世都隔了开来了。
展珏不知道为什么天枢亡国的时候,孟章身边一个亲信的人都没有,以至于孟章贵为君王,可以轻易地被人意图活埋。展珏一直不敢在孟章面前提及他以前的事情。如今想来,虎符和国玺都在别人手中,其中关键着实耐人寻味。展珏不由暗骂自己愚笨,哪壶不开提哪壶。
展珏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只见孟章动了一下,展珏立马坐直了身体。孟章坐到了床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用着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小豆儿她娘今天送来了些腌菜和几个鸡蛋,说是感谢你前阵子给小豆儿看病。】
【哦哦。】展珏有些不知所措。
【我比较麻烦,拖累你了。】孟章突然道。
展珏捏了捏眉心【没有的事,这都要过年了,年货都置办的差不多了,你也别累着了,好好过年吧,我给你熬药去。】
说着展珏麻溜的穿上自己的鞋,跑去弄药了。
孟章坐在床上,看着少年人忙碌的背影,不由得发起了呆。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子里,最后定格成了一个念头:仲卿果然非池中之物,潜龙在渊,终飞九天。
山野间的寒冬,入了夜,便是万籁俱寂,千山飞绝,唯有村野茅屋里偶尔透出的明灭不定的火光,给这漫漫长夜带上了若有似无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