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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

  •   东木青龙,司神句芒,万物春生,名曰孟章。

      孟章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有几日了,时节交错染上的风寒似乎一直有加重的趋势。寝宫里候着安静的医丞和侍者,他们仔细的换着滤药的清水。刚刚剪过芯的灯烛扑闪着火花,被困在精巧的雕灯之中。袅袅的安神香轻轻的漫过床幔,悄悄消失在虚无之中。

      侍者打算换上些许热水来备用,走到门口时,却差点撞上一个人。侍者低着的头还没来及抬起,就看到面前明黄色的衣摆,就着势忙往边上一挪,让出路来,口中忙道【仲上大夫。】

      仲堃仪停下脚步,轻声问侍者【王上怎么样了?】

      侍者抬起头,看着仲堃仪焦灼的眉眼回答道【还是不太好。】

      仲堃仪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侍者离去,放轻了步子走进夹杂着药味的寝宫。医丞和其他侍者看到仲堃仪,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恭敬的向仲堃仪行礼——仲上大夫受王上器重满朝皆知,如今除了身后势力依旧庞大的几大士族家主,都敬畏仲堃仪三分。

      孟章听得仲堃仪来的动静,撑起身子,让服侍的人都先下去了。仲堃仪几步走上前来,扶过孟章坐起在榻边。孟章有些难受的咳了几声,仲堃仪顺势给孟章顺了顺气。

      【遖宿国要求天枢归降】孟章道,仲堃仪给孟章顺气的手顿了顿,孟章又道【本王没有同意。】仲堃仪似是松了口气。

      孟章认真的看着仲堃仪,问道【天枢现在还有多少兵马?遖宿攻打到哪里了?】

      仲堃仪思索了一下,道【还有十多万兵马,已退守到了平阳,和遖宿有过几次小规模交手,双方各有胜负,遖宿可能在试探。】

      孟章有些难受的拍了下胸口,仲堃仪忙问孟章需不需倒些水来。

      孟章摇摇头示意不需要,复又带着些微不可察觉的小心询问道【仲卿,这场仗,我天枢有几分胜算?】

      仲堃仪听得此言脸色不由有些难看了,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勉强用一种洒脱激昂的语气道【我天枢儿郎奋勇抗击,胜负不到最后谁都不好说,臣近日已发檄文至全国各地,相信大家对于抵抗遖宿还是有信心的。】

      孟章听着不再问什么,低着头垂着眼,手指似是不安的抓着被角。
      仲堃仪又道【王上,前线战报近来一封比一封急切,臣尚懂几分兵法,请求带着臣的亲卫去边境支援,兴许还能与遖宿周旋一二。】

      孟章抓着被角的手指徒然收紧,良久,孟章才开了口【你去吧,不需要太勉强。】

      仲堃仪忙退至榻前,拜地行礼,领命退下了。

      孟章自仲堃仪离开之后,又独自坐了许久,方招来侍者更衣。

      孟章撑起因病变得孱弱的身躯,不太稳当的站起来,扶着身边低眉顺眼的内侍,吩咐准备马车,决定便衣从简,去王宫之外看看。

      王都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已然变的萧瑟,比之天枢刚立国世家乱权的时候还要更显冷清,身边的深巷里似乎还有人在争抢着什么东西,凄厉的叫声抓裂了阴沉的天空,挠心挠肝的疼在孟章的心脏上,孟章不可抑制的咳了起来,隐隐约约的咳出了几许血丝。

      【去城外看看。】孟章道。

      宫人便驱车出了城。

      病榻缠绵了几日,孟章的头总是有些疼痛,孟章觉得自己也是睡得太多了。到了城外,让宫人扶着下了车,看着荒废的田地与田间折断的草人,孟章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突然孟章看到田地的蒿草里有什么东西在窜动。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八九岁的孩子。那孩子衣不蔽体,手臂上有道长长的伤,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小狼一般警惕的看着自己。

      那么充满敌意的眼神,一下子勾住了孟章的视线,孟章想起仲堃仪偶尔提及他幼时于乡野间流浪,吃百家饭长大的事情。

      【去将那孩子带上,再给他包扎下伤口。】孟章说着,又咳了起来,终于认命的回到了车里,决定回宫吃药休息。

      宫人们向那孩子走去,孩子却灵活的往后退了去,分明是带着十分的恐惧。

      孟章无法,只得又亲自下了车,让宫人站在原地,自己带着放在车上的裘衣和些银钱,缓缓往前走,那孩子看孟章一个人过来的,似乎并不打算伤害他,便定定站在那里不再跑了,隔着和孟章一段距离。

      孟章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孩子伤口上还渗着血,似乎是新伤,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着八九岁,实际年纪可能还再大些。是个开始有自己主意的孩子了。便把衣服和银钱放在干净的草垛上,远远的示意对方过来拿,然后转身回到了车上。

      孟章回到车上以后,掀开车帘担心的张望,确认那个孩子已经拿起了东西,方才安心回了宫。

      也许出宫一趟又受了凉,孟章的病情又加重了,已经达到起不来床的程度了。世家要求归降遖宿的声音一日高过一日,边关的坏消息确越来越多,饿殍遍地,无数将士的残躯被抛弃在荒野上。这些仅是想一想就令人崩溃的事情日复一日折磨着日渐消瘦的孟章王。

      终于,孟章批准了士族投降的申请,急招回了在边境领兵的仲堃仪。

      仲堃仪归来王城那日,穿着简单的布衣服,他还不知道已经投降了的事情,匆匆忙忙的就跑去见了孟章。

      彼时孟章刚刚睡醒,带着说不出来的疲惫,看着一脸风尘仆仆的仲堃仪,突然笑了起来【本王方才做了个梦,梦到了仲卿,仲卿却还是那日学宫里的无名士子,正与旁人细述本王的新政利弊。本王....许久未曾见到仲卿如那时般神采飞扬了。】

      孟章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怀念。

      【战火一起,必定绵延至我天枢全境,让那些辛苦过活的百姓来承担这些,那对他们不公平。】孟章絮絮的说着。

      仲堃仪听着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只见孟章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仲堃仪,无奈的告诉仲堃仪,天枢已降。

      【本王也难保你无恙,你还是拿着本王的印信和手书,去北边吧。】

      【就算是亡国,本王也要守在自己的王城。】

      仲堃仪的脑子嗡的一声,孟章的话在耳边突然就没了实感。即将亡国的耻辱,和遖宿国当年轻视的态度,如同跗骨之蛆,啃食进仲堃仪的四肢百骸。

      孟章此时自嘲的笑了一下【本王别的本事或许还差些,只是这一个忍字,本王还是别有心得的。】

      仲堃仪直视着孟章,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冰冷,一字一句的说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王上想忍过这一时困境,也不行了。】

      孟章与仲堃仪君臣数年,几乎从无争论,猛地听到仲堃仪这句带着凉意的嘲弄,心里打了个突。

      孟章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的宠臣,只见仲堃仪顺手抽走了孟章方才放在榻边的国书印信,淡淡的说【有些药,既能治病,也能害命。当年凌司空正值盛年,呕血殒命,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孟章不由想起每日医丞端来的汤药,和自己不似寻常风寒的咳血与头痛,隐隐明白了什么。当年,凌司空挡着世族敛财的路,而如今,孟章挡着了世族求和求荣的路。

      孟章脸上震惊的神情突然漫上了绝望,他略显呆滞的扬起了脸,看着坐在他床榻边上的仲堃仪,然后嘴角缓缓的朝两边拉扯开一个弧度,像似一个不知所谓的笑容。而眼神却在瞬间变得空白,放大的瞳孔倒映出仲堃仪毫无表情的面孔。

      孟章突然毫无预兆的剧烈咳嗽了起来,枯瘦的手下意识的掩住了嘴,但这次涌出来的血太多了,顺着指缝滴下来,弄脏了青白色的床单。

      孟章咳的太厉害了,从肺腑里发出艰涩而闷沉的声响,像是要把内脏从喉咙里呕出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而狰狞,仿佛能看到本就微薄的生命力从他身上迅速的流失着。

      仲堃仪看着这样的孟章,恍若看到了当年命不久矣时的凌司空。一瞬间,面前的少年君王与濒死的耄耋老者奇异般的重合了。这突如其来的认知激的仲堃仪一阵无措慌乱,仲堃仪忙伸手扶住孟章,习惯性的给孟章拍背,帮助孟章顺气,又按了按孟章身上的穴位,让他不再这么难受。过了许久,孟章才缓了下来。

      孟章停止了咳嗽,长舒了几口气,又扬起脸来看向了仲堃仪,那表情先是疑惑,而后又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的陌生。

      仲堃仪被孟章看的及其不自在,刹那间心中掠过无数往事,有不少是关于孟章的,但更多的,是年少时的困苦度日,学艺时的隐忍煎熬,更有为官之后的种种困境艰难。眼前的局面,在天枢第一次接到遖宿的招降书的时候也曾有过预料,仲堃仪自己其实也早早的在心中做出过考量。

      最终下定了决心,仲堃仪放开扶住了孟章的手,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语气里似乎带上了说不出的失望【王上,微臣从前认为,您是这乱世里的明主。虽被世族阻扰,却也能不忘初心。您若放手一搏,微臣愿意以命相随。】

      说着仲堃仪顿了顿,眼睛半阖着,带上了些许嘲讽【只是您现在妥协,无疑是自断后路。】

      仲堃仪转过身来看向孟章,认真而孤傲的说【微臣认为有济世之能,若是不能为王上分忧,也只能另寻一番天地。王上对微臣的恩情,微臣铭记于心。】说到最后,倒也带上了几分诚恳与感激。

      仲堃仪说罢,走到孟章榻前的长毯后面,然后,他把手中放着印信国书的木盒子放在了一边,挥开两边的袖子,恭恭敬敬跪在了孟章面前。

      仲堃仪认真的最后看了孟章一眼,心中涌上一种仲堃仪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压抑情绪,但这种情绪和想要一展雄心的抱负比起来太过微弱,几乎不值一提。

      仲堃仪深深的拜了下去,头磕在地上,把那莫名的情绪也一起磕在了地上。仲堃仪足足磕了三个头,以最隆重的大夫礼仪跪拜了他的王上。然后拿起檀木盒子,站起来,转身离开了孟章的寝宫,离开了天枢王都。

      孟章坐卧在龙床上,手还扶着自己的胸口,身边没有一个侍者。寝殿内的安神香被大开的门里窜进的风刮的四分五裂,几乎再闻不到。孟章看着自己亲封的上大夫一步步,坚定的离去,迎着门外灿烂的日头,走向他另一番天地。

      熟悉的头痛又侵袭了过来,孟章缓缓把自己放平在了床榻上,疲惫极了。床顶垂下来的淡青色的帘幔随风飘着,吸引了孟章的全部注意,那颜色淡极了,优雅极了,好像谁最初的衣袍。光阴逆转间,孟章似乎看到一位刚由少年长成的挺拔的俊秀青年,在学宫清晨的钟声里,在和风微雨中转过身来,带着从容与自信,轻轻地朝他笑了。

      没过两日,天枢孟章王驾崩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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