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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满江红(其三) ...

  •   此境的主人极是爱竹,幽幽竹篁深邃无边,青翠竹子一株竟有成人大腿粗细,高耸入云,笼盖得四方苍穹不见,流风不进。

      林间卧清潭,水旁矗亭台。
      阁内有一石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偶有幼兽飞鸟掠过竹丛,竹叶簌簌,白昼日光和夜间月辉随之游弋,仿佛与高山流水一般,有种别致而清雅的格调,扫去烦恼杂念,令人心旷神怡。

      应是抒发胸臆、挥毫泼墨的好地方。

      然而执笔多时的人尚未在跃动浅淡金光的纸上留下一鳞半爪。

      若计算日光与月辉的变换,灵筠在此处已有月余。

      等她作画的人有着无比耐心,对着空白的纸张也似观赏出了独特韵味,一时眼光在白纸上方流转,一时停在一角。

      这人横卧细细的竹枝,白袍、赤足,如瀑青丝披散垂落半空。承载她的竹枝斜斜向上,毫无不堪重负的迹象,却不知是竹枝稳固,又或是这人比纸还轻。

      蘸饱水墨的笔尖悬在白纸上不足一寸高度,灵筠抬头望向白袍女子。

      “我画不出了。”

      话语落地那一瞬间,笔尖酝酿多时的水墨无声滴落,淡墨徐徐洇染开,似周正的圆,又似无瞳的眸。

      以日光和月辉变换计算的一月来,这是小画师第一次开口说话。亭外丈余宽的清潭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人声惊动,荡开涟漪,波纹涌向水旁一座铭刻“观止潭”三字的石碑。
      受观止潭动静吸引,灵筠转头看去,原先如同明镜映照出人间世情百态的水面支离破碎,看不到形同鬼魅的人面,看不到萦绕在世人头顶的黑雾或红线,也看不到盘旋低空的疾风骤雨和暖阳。

      白袍女子坐起身,一挥衣袖,纸面墨迹便如拂尘清扫,消失无踪。
      纸面光洁如新。

      灵筠搁笔,目光回到白袍女子。她面容粗看上去一团和气,却又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愈是凝神去看,愈是无法分辨其形容。

      下笔描绘的画卷归复空白,过去这段时日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但灵筠不曾恼怒,亦不曾有何怨言。令她困惑的是,初见时惊鸿一瞥貌若天人的白袍女子,面目一日比一日模糊,而她一日比一日更难下笔——自她初次执笔迄今,从未有过不知如何下笔的情形。

      白袍女子正是山川主。

      “山川主啊,是让神仙忌惮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的存在。”
      “凌驾诸神仙、诸圣贤、诸真人之上。”
      “不足百年前,山川主因为过得不开心,险些让人间倾覆。”
      “神仙们惧怕山川主,商议颠覆她,取而代之,结果啊,差点儿神魂俱灭。”
      “山川主曾以‘天生天杀,道之理也’自比为天。”

      老师口中的山川主,主宰共计九千八百七十六山川,是道法自然的自然,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一”。

      山川主神乎其神——写下她的名字置于水中,埋没土中,即可劳动山川之主大驾,跸于召请之处——如此,可见一斑。

      月前在金陵旧艺学府,写下山川主之名投入水中的,是顾安陵。

      即使央求、气恼,抛下狠言,那人仍然写了、做了。灵筠以为自己定恨极那人,然而眨眼一瞬间自艺学府来到此处,她却没有愤懑,心境如那泓先前静止无波的水面般平静。

      执笔的手覆在胸口,感受不到一丝丝动荡。

      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心底深处无数小鬼桀桀怪笑,笑她仍执迷不悟是两位老师联手封闭了她的灵感,笑她不愿承认已沦为山川主的囚徒——灵筠闭了闭眼,嗅着丝丝酒香,将此类喧嚣清绝于灵台。

      山川主爱酒。

      同竹林和清潭恒常不变的,还有山川主手中那可无穷尽倾泻酒液的青瓷瓶,以及时常弥漫的酒香。但无论饮下多少,山川主素无醉意,仅是一股子懒慢,是些许身在此处、神在六合之外的逍遥。

      今日,随着她开口,不变、不动的人与物出现了变化。

      山川主移身观止潭边,随性地席地而坐。灵筠也来到水旁,屈膝坐下。

      两人注视水面。

      观止潭明镜般映照着临安城一座三层高的食肆,楼前有一面“汤盛店”招幌。

      “这地方与你、与那小崽有何渊源?”山川主问,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无端有种飘渺之感,但话语平凡亲近,“莫非这家的汤令你……那小崽难忘?”

      一月来,观止潭随赤耳的活动,照映出金陵、临安无数场地、人事,多半都有安陵在,但今日赤耳为何来到汤盛店,灵筠却是不知——赤耳是她在人间的耳目,如臂使指般受她神念牵引,鲜少脱离她掌控。
      今次从万松岭顷刻飞奔至汤盛店,是例外。
      而这例外,立时被山川主察觉。

      灵筠回想片刻,忆起了食肆的背景。

      “是阿长的店。”
      灵筠唇侧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纵然近几年阿长时不时寻皇城司麻烦,讨要嘴上的便宜,但她对阿长没有不满,也没有敌意。若有闲暇,亦会分出余力关注阿长。
      毕竟,阿长曾关照她不少时日。
      “阿长别的都好,就是财运不大兴旺。”

      说着阿长,便见水面左侧马路上飞驰来一匹白色骏马。骑士身着金色披膊护心甲,以墨竹贴额,目如点漆缀星,一字眉斜飞入鬓,好一派飒爽英姿,正是嘉国长公主。

      山川主俯身细看阿长,指点道:“先天不足,后天有缺,是个落不着钱的穷命。”

      心内深处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少许,灵筠眼眉更弯了些,“是的呀。”

      乾正三年初,除了整日叫闹分身乏术的赤耳,灵筠总算找到了个能支使的亲信。可惜这亲信刚被人从宫闱明争暗斗的污泥里踢出来,一团机巧不够却妄想三头两面的脑筋还没捋顺,总一厢情愿临安城两位尊贵的长公主互不对付,于是领着大长公主的俸禄,自发“关照”嘉国长公主,定要替自家大长公寻些小长公的马脚。

      真让他逮着了。

      那日亲信兴高采烈报信说嘉国公主私库几近告罄,账面上还欠着禹氏商行一笔,正着人在临安城寻买铺面,估计要打着长公主的旗号敛财,捞一笔是一笔。

      灵筠从不为黄白之物发愁,难免疑惑为何阿长竟能将私库挥霍一空,由着亲信去打探,结果啼笑皆非——

      巾帼令起,嘉国公主长臂一挥设立女子书院,将城外数千亩良田统统捐给书院作供养老师学生的院田。

      没了田产收入,单单靠公主料钱,哪能支撑起墨竹楼每月数以千两计的运转开支。加之阿长体恤下属,麾下军士若有家属寻医问药、子嗣入学乃至红白喜事,但凡她知道了,都要赠出银钱。
      如她这般不顾长远的阔绰行事,纵有金山银山也变袖间两股清风。

      对着入不敷出的账本,加之禹老板尚在海外,远水解不了近渴——阿长人尽其用,平常若急需周转,少不了找禹老板补贴接济。现下最能伸出援手的人不在,阿长如当头棒喝,不得不得计较起了开源节流。

      长公主断无可能抛头露面自行寻商贾之利,阿长从墨竹楼点了人选,即后来的汤盛店掌柜冯阿苗。阿苗尽心尽力,光是物色开店的铺子,就让官牙找了百来处。起初汤盛店并不起眼,阿苗百余铺面走看下来,依照价格、位置选了十来处呈列给阿长。

      囊中羞涩的阿长一眼相中了价格最便宜的汤盛店。

      汤盛店便宜,有经办官牙一半功劳。这牙子得知是公主府采买,翻箱倒柜找到了空置荒废多年的汤盛店,恰巧卖主远游山野多年,才回临安不久,不了解行情。牙子就以店老需花大价钱翻修为由,与卖主报低了价格,又暗示了买主背景,卖主很识时务,当场又让了一成。

      阿长拨了一笔钱买下汤盛店,又以几乎等同的价格修葺翻新,但直到开张后几日,才知道后院老井汲出的水无法用来烹煮。
      这座起于北朝的老店,楼内处处是食肆布置,灶头比寻常店铺多了七八座,另有专门排出下水腌臜的通道。
      然而后院两口井都没办法烹煮。

      水打上来无色无味,搁放一夜两夜也无事,隆冬时节盖在水缸放上半月照样清冽如活水。可这水一经烧煮,再加入食材佐料——即使只有茶叶,便会在一个时辰内现出如一缕缕污血般的黑红色线。

      开张没几日闹出这等纰漏,阿长知道后立时命人去寻几日来就餐的食客,得知无人因用了汤盛店的餐食闹出毛病,才放下心来。而后没有责怪阿苗,也没有抱怨原主人不曾告知,相反,她爽朗地宽慰阿苗:“便宜没好货,铺子是我要买,店是我要开。买定离手,也别去怪牙子。”

      阿长本不欲掩盖这件事,不过阿苗等人思量若是传出去,必然糟了阿长的名声,故而行事隐蔽,给先前雇来的伙计打杂一笔好处封口,想就此罢休——但防不住时刻盯牢嘉国公主府动向的亲信。

      “水有污浊,根结应在地下水脉?”山川主轻点水面,呈现出的街道场景倏然一变,进入南北两角各一口老井的院中。

      “嗯,在椿树下。”灵筠也探向潭水上方,指了指院中一棵椿树。

      亲信一天天地上报阿长动静,不免让赤耳听了去。这狸奴凑热闹向来秉持耳听不如眼见,一不留神它就溜去了汤盛店,回来大呼小叫说那地方血光冲天,井下必有恶瘴。

      灵筠这才想着去一看究竟。

      汤盛店的掌柜伙计草木皆兵,没敢让客人登门,她转头去了形意楼。
      楼前路上尚不明显,在形意楼上方与汤盛店平行的高处确实看到了黑红浊气,远没有赤耳说的那么夸张——如果真的是血光冲天,用过井水烧煮出的食物早该一命呜呼了,至少也得有些上吐下泻的症状。

      “约莫二十多年前原主家在椿树下埋了一具细犬,因汤盛店空置多年,太久没有人活动,浊气不向外流通,凝聚成瘴,便顺着椿树根须玷污了井下……水脉。”

      “是了,久无人居的宅院本就容易被鬼魅侵蚀了去。”山川主对这类事情很是了解,她拨了拨水,又令水面变了景象,“这些是你看到的么?”

      灵筠点点头,“是。”

      观止潭显映出的景象与她那日在形意楼看到的相去不远。树下几株较粗的主根包裹了细犬尸骸,再往下,根须蛛网密布,犹可见黑红的丝线顺着根须的生长深植蔓延,直到触及更深处的地下泉,甫入水,黑红丝线便迅速化整为零地散没水中。

      山川主观察了一会儿,又问:“还有些残余,不是由你亲自着手处理的?”

      山川之主对诸事了如指掌,灵筠并不讶异,这能耐她也有。

      “确然。我托了他人,到今年,应当干净了。”

      那时阿长已对司天监生出疑心,顺带对她横眉竖眼。灵筠没去讨阿长冷脸,唤恰巧回临安述职的第七祇候来形意楼商议此事。

      第七祇候是司天监书艺局下策应,擅长测字,以咒术解厄。

      灵筠看着祇候将“汤盛店”三字拆开比划了半晌,方才得出“汤盛店久无人居,魖蜮趁虚而入”的结论。

      询问祇候解决之法,祇候直言若想短期内清除盘踞多年的秽物,得把汤盛店铲平并掘土六尺以下,让土壤重见天日,亦须将椿树连根刨出,接引泉水冲洗。如若不然,就需要让人在店内住上两三年辰光,慢慢添补人气,加以符文引导人气将恶浊秽物一点点逐出这片土地。

      灵筠听罢,以为祇候的法子甚是麻烦,若让她来做,只要将椿树下已被时间熬成白骨的细犬尸骸挖出,作画修复了那被侵蚀过的水脉即可,用不着大费周折。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找了祇候,他也从未以司天监策应身份在临安活动过,便让他隐秘地去做。
      隐秘,是切忌暴露司天监的意思。

      倒是没想到第七祇候差遣了一队皇城司逻卒打砸了汤盛店,他自个儿混入逻卒中,在几处地砖下埋了符纸。
      汤盛店后院的红浊之气为符箓收敛压制,嘉国公主与陵国公主的梁子就此结下,禁军和皇城司的分庭抗礼也自此搬上台面。

      “你为何不自己做?”山川主问,“郎中不曾教过你诸如降妖伏魔的本事?”

      郎中,是指仅在饿鬼界与她相见的乐老师。

      灵筠摇头。

      山川主了然,“让郎中捎话,务必唤你来此处的狐狸也不曾教过你吧。”

      灵筠迟疑了下,慢慢点头。
      乐老师一旦现身饿鬼界,毋需施展术法,诸恶鬼顷刻作鸟兽散。云老师与她德寿宫作伴近六载,竟也没有传授她如何祓除秽物魔物的窍门。
      两位老师近墨者黑,定要她称呼一声“老师”,实则一个赛一个不务正业。

      “狐狸我尚不熟,郎中断然做不来老师。她很不……老实。”九千八百七十六山川的主宰似是被自己的谐语逗乐,兀自大笑。

      灵筠心里突兀冒出个念头:山川之主怎地如此不稳重?
      怪不得每次向乐老师问起山川主,她要么欲言又止,要么闪烁其词,总之没个正经回应。

      山川主止住笑,好奇地问:“她俩平时教你什么?好意思要你叫上一声‘老师’?”

      “乐老师教我在饿鬼界保持灵台清明完整。”灵筠一板一眼地回道,“云老师指点我应对人事,如何在人间生活。她也教过我一些咒语,听起来玄之又玄。”虽然跟司天监老头子那晦涩拗口的咒文相比,粗糙得像是临时编造出来糊弄她的。

      固然腹诽老师不司正业,灵筠却不自觉为陪伴自己多年的两位老师说好话。

      两位老师不像老爹爹找来的夫子大家动辄“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也不像第一天官讲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时,定要解释天为什么是天,地为什么是地,然后叫她画出天和地——两位老师至多指天说天,指地说地,只让她认识,但不干涉,不加以教条。

      “云老师说我擅绘画,凡事若想知道来龙去脉,只要去想若是我作画,会作出何种画面就好了。”灵筠缓缓说道,四周太安静了,她反而连自己的话语都听不真切,“乐老师说,就当我所面临的事是损坏的残卷,或者拙劣的涂抹,按我的心意和灵感修补它,重新绘画,就好了。”

      司天监第五艺学在绘画一道上天赋卓绝,下笔浑然天成。

      少年时,能仁寺名曰“覆水”的老梅与根被一分为二,问云老师做什么时,云老师说:“绘画艺学不是画画的么,画画吧”,她便用画笔修复了老梅。

      不想被趁乱出现的云老师带离临安,便绘出德寿宫,将云老师真身置于宫中,那浑身金毛的老狐狸当真横竖高低越不过宫墙。

      山川主扬起手,白色袍袖如云雾拂过观止潭,不知何故叹了口气,“你一个人时,可曾感觉孤独寂寥?”

      冠以山川主之名衔的白袍女子,有着让人分辨不清五官却不会感到怪异的面容,语气平和寻常,以促膝长谈的架势问出略显亲密的话来。

      灵筠的视线随着山川主动作,落回悄然变化的观止潭。

      明镜般的水面照映出她迄今生平——在地下窨井生活的幼年,在金陵的少年,在临安的六年。
      水面显不出过于浓烈的色彩,画面繁复杂乱,寻常一眼看过去,甚至分辨不出囫囵形体,和她印象中倒相去无几——但很热闹。

      很多东西不是她所想,也不是两位老师言传身教。那些东西如同她绘画,如同定睛看人时,自然而然看到的肌理脉络,自然而然进入她的眼中,进入她的心中,因她心念流动,流于笔端。
      总有很多东西迫不及待想通过她的手笔冲出桎梏,去到人间。

      自记事起,狸奴叼来蔬果让她得以饱腹,鸟兽拖来棉帛为她添衣增暖。四方城地下与幽冥之地一步之遥,常常听到恶鬼哭啸——幼时她并不恐惧,盖因她不知何为恐惧。
      她亦不孤独,盖因她不知何为孤独。

      她一言不发,山川主看来也不需要答案,转口道:“我若是愿意,这世间一切皆可于一息间灰飞烟灭。”山川主将手置入水中,搅碎了一池人间景,“可是人的事情,我始终看不明白。”

      灵筠凝望粼粼波光中一张张破碎的面孔,好胜心油然而生,“我看得清楚。”

      若想知道一个人前番做了什么,只消望着他,勾勒出那人轮廓大体,无论执笔抑或凭空描摹,眼中所见、脑海浮现的内容便急遽发生变化。

      他今日穿戴的衣物为何与昨日不同,有哪些不同,为何比别日多了几道褶皱,发丝为何显得凌乱,心神缘何不定……宛若循着河岸向上追溯其源头,只不过眼睛看到的并非奔腾的河流,更像时光倒转,刨根究底,直到她想要的答案清晰呈现。

      若想知道一个人的品性如何,更简单——
      忘了从何时起,目之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一眼望不尽的面孔,对君、对同僚、对上官、对属下、对至亲、对仇敌……
      每个人都有少说八、九张面孔,所以她那日在宫门处遇到一个仅有两张脸的人,竟如获至宝地将他收为亲信。

      山川主抬起手,轻轻放在灵筠头顶,宽大的袍袖笼罩着年纪尚轻的人间画师,仿似一个轻飘飘的怀抱。
      “——很辛苦吧?”

      灵筠呼吸屏了一瞬。
      山川主的口吻有种令人不适的关怀之意——两位老师费了多少口舌,甚至蛊惑了那人,想方设法让她来到此境,想必不是为了山川主一番听上去真心实意的嘘寒问暖。

      辛苦么?
      自住进德寿宫,她极少有过安眠,除非云老师有心守上她一夜。
      少眠而多梦,久而久之,她分辨不清何为此时此地的现实,何为他日他处的现实,又或者,一切都是梦幻。云老师近两年教她的,大抵便是在需要时分清自己在何地何时,教她如何暂时屏蔽耳内眼中无时无刻缠绕回旋的声响与画面,专注于当下。

      多么奇怪的问题。灵筠双手覆在膝盖,微微倾身,撇开披在肩上的宽袖。

      主宰近万数山川的白袍女子像缺了根脊梁骨,一个轻微的动作竟使她飘向后方,倚靠着竹子堪堪稳住身形,她也不以为忤,问:“你觉得这里与人间相比,如何?”

      灵筠心说:不如何。

      约莫四年多前,一次半梦半醒间,她眼前凭空出现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那画卷长十数丈,铺开来比她寝殿半周还要多出少许。放眼望去,崇山冈峦绵亘不绝,碧波阔水浩淼无涯。

      这天,老爹爹和第一天官刚刚给她看过《华夷图》,教她认识北朝疆域之宽广,是以,她一眼认出这幅画里囊括南北朝万里江山。

      画卷比舆图灵动鲜活得多。

      笔法和用料出神入化,使观者立于画前即可置身云雾间,俯瞰江山万里。着眼一处,亦可观察入微——行人、飞禽、走兽。

      好一幅万里江山图。

      可这地方……

      灵筠环视四周。
      无疑,此境称得上祥和安宁。
      自从来到这地方,周遭再不见鬼影盘桓,竹子是竹子,不会冒出狰狞的面孔。她闭上眼时,同样不会有婆娑鬼影不由分说印入瞳中。

      她很轻。
      好似在尘世泥沼浸泡许久,一朝飞升无名仙境,和神话里的仙人一般餐风饮露,怎能不生出洋洋惬意?

      唯有观止潭,让她能够看到人间一角。
      这一角紧紧拽着她,让她不至于真的飞起来。

      不,不是。
      恢复平静的水面映照出她自己的模样。

      她也有一个世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的头衔,陵国大长公主。

      她哪是什么仙人,不过是被人呼吸间褫夺了天赋权柄的浊骨凡胎,惊慌失措还来不及,哪有闲心关注美景良辰,何况——

      “我不知怎么回答。”灵筠如是说。

      “那就是不喜欢?”山川主眉尾扬起微微的弧度,接着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

      灵筠没接话。一段时间相处,纵使仍看不清此主真面目,也略略摸到了些脉络。

      山川主果然自顾自地说下去:“此境是我熟悉的天地,却不是我十分想要的,当然更谈不上喜欢。”

      她弹指驱动水面波纹,刹那间,无数青翠的颜色坠入水中,将水面渲染出了另一种风光。

      灵筠心神陡地一震,不受控制地蜷起手指。
      是她方才脑中回想的万里江山图,分毫不差。

      “我原想给你看这方宇宙最初的模样,不过日子久了,记不大清楚。借你头脑中的图景一用。”山川主说,“只是依稀记得那时的人,天上去得,地下去得,深海也去得。”

      此境的主人并不在意她刹那的惊悸,灵筠屏气凝神,将目光投向万里江山,注意到了其中微妙的变化。

      浑然没个人样儿的“人”出现在天上、地下,以及深海。
      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各色飞禽走兽不分种类地相互结合,再贴上一层人面。
      是那些已被封禁的先秦古籍里才有的异人、异兽。

      “可是依葫芦画瓢也好无趣。”与天地一同出世的山川主以话家常的语气说出惊世骇俗的话,“我太了解这宇宙了,我预见到再造出这样一个会是什么情景——快活日子过不了多久,人一定会造出文字,你知道仓颉造字么,‘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出现,宇宙有了制度,有了规矩。人学了制度和规矩,只能在制度和规矩中生活,这制度和规矩让宇宙越来越小。光是想想,就不想要。”

      “如果我不想要,又怎好承载他人?”九千八百七十六山川之主像小孩子似的变了脸,诉说起苦恼来,“没办法,我去问了郎中。”

      “我啊,想造一个和人间不同的世界,没那么多制度和规矩,只有喝不完的酒,唱不完的歌。我问她,这样好不好。”山川主短叹一声,“我也知道,若是询问他人意见,定是不满意自己的答案。可那家伙只会笑眯眯地说,随您所愿。”

      灵筠心下一哂,是乐老师会给出的答案。

      “难倒我了。”山川主敲敲额角,“我只能换个法子,让她帮我找个帮手来。”

      “乐老师找错人了。我……爱莫能助。何况——”灵筠听到自己平静地申诉道,“你,或者两位老师封闭了我的灵感。”
      年轻的人间大长公主回望石桌上的空白纸张,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哦,那个啊……”
      山川主招招手。蓦地一阵风来,捧起石桌上的画纸,一张接一张,空白的画纸飘至二人面前。
      “你两位老师不曾封闭你的灵感,此地乃一方化境。入此境,皆由我擢拔。你先前画的那些,我不喜欢。你既已至此,我要你全无负累,亦无凭仗。”

      空白长卷上显现出内容。
      似曾相识。
      与一刻前山川主从她脑海中借用的图景相去无几,但全无海清河晏的平和,肃杀之气充溢出画幅,萧瑟满人间。

      那如梦似幻的回忆还有下半段。

      半梦半醒间,她像着了魇,将一些她甚至从未见过的东西填入画里。
      执笔的手沿着山脉绘出万里长城,绘出烽火台,麻蕴、柴薪、狼粪俱备,火钻业已一笔描出轮廓,但在笔尖点向火钻,狼烟燃起前一刻,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她一下,让她扔了笔——赤耳那小东西突然炸了毛地上蹿下跳,狂呼乱喊“不好啦,老狐狸作法了!”

      成日躲在梁上睡大觉的云老师让寝殿内下起冰雹,鹅卵大的雹子触及实体便化作轻烟消散,唯独逮着无体但有灵的赤耳没头没脑砸。狸奴都来都是踩着别人脑袋作威作福,何时吃过这等伤痛,惊慌得满屋乱蹿,不经意间撞开了画卷。
      灵筠赫然惊醒,听云老师说:“小灵筠,你不是想悄悄见某人一面么,我教你。”
      她回首去看云老师的瞬间,十余丈长的画卷阒然四散。

      一月来,描绘出而又被山川主抹消的,正是当年她以为在梦中未竟的烽火狼烟图。

      “这样的,我也不想要。郎中说你与我有些相似,都是自小有生无养,无教。说除了你,再等千百年未必有合适人选。我等不了千百年了。”山川主挥了挥手,空中浮动的长卷眨眼间化为齑粉,主宰近万山川的白袍女子温柔地说,“你再想想,若是你来缔造新的天地,你希望它是何种形状的,好不好?”

      “我想不到。”灵筠喃喃自语。

      没什么好想的。

      云老师教她一串长而拗口的咒语,教她默念七七四十九遍那人的名字。她变成了狸奴,眨眼间去到了数百里之外的平江府。但见到的却是形销骨立不良于行的怪人。
      她不相信那是顾安陵,以为自己做了噩梦。

      灵筠很快忘了噩梦,任由老爹爹和司天监着手安排,次年进入朝堂。
      以作画为由入堂观政的陵国公主时常忍不住想,只差了瞬息的功夫,只消再晚一息,“点烟”一笔落成,万里江山图说不定就变成万里饿殍图。

      去年,乐老师便传达了山川主的召请,那时她还是想见安陵,想知道那个骗她出海去的人何时回归。
      可她在世上唯一心心念念的人送她来了化境。

      “……咦?”耳旁响起一声低呼。

      观止潭重新照映出汤盛店,楼下出现了几个人影。有阿长,有何荣锟,有詹烈,还有……顾安陵。
      这些人先后进入食肆,原先明月朗朗的夜空,忽然被浓墨般的乌云覆盖。

      灵筠不由皱起眉。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名字的麻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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