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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满江红(其四) ...

  •   瓢泼大雨姗姗来迟。
      阵阵响雷使人钝了五感,豆大的雨点飞溅窗内,打湿了何荣锟半截衣袖,他恍若未觉。

      顾西章起身掩上窗。

      “啊。”何荣锟忽然受惊了似的一仰身,搔搔头,“老家伙真想把一个女娃送进东宫,官家难道任由了他?”

      詹烈年过不惑,肩背瘦削,板着一张与何大帅如出一辙的黑脸,刀削般的侧脸比何帅更冷硬:“我离宫时,上皇仍在大内,昨夜留了宿。”

      何荣锟抻着衣袖,貌若自言自语:“东宫至今没个压阵的主,怪不得混沌魍魉动贼心。”

      何帅口中冒出“魍魉”二字,顾西章微扬眉,睇了眼紧抱双臂一言不发的阿长,视线转向詹烈。

      说来是巧,前日才听何大帅提起詹烈,隔天便听詹烈有秘事相告,托何帅务必请嘉国主私下一会——禁军和皇城司势同水火,乾正四年出任皇城司干办公事的詹长官哪怕是众所周知的“德寿宫傀儡”,依然难得阿长一个好脸色。
      至于为何点了顾西章的名,何帅语焉不详。

      四人甫坐定,詹烈开门见山,说绍兴帝昨日傍晚匆匆去了南宫大内,打定主意要把陵国主送进东宫——德寿宫欲扶持女帝的说法自乾正三年起甚嚣尘上。不过詹烈如此郑重其事,想必此事已进章程,势必将在朝中掀起莫大风浪,何荣锟不至于不知其中利害,但他想不通的是,“老家伙怎么这个节骨眼上跟官家提这事儿?被老虞逼急了么?但老虞跟陈相也不是光今年催官家立太子啊。”他不解地看向顾西章,“你跟那大主在金陵厮混了好些日子,没听个信儿?”

      一口果子险些呛了喉,顾西章放下果碟,换了浑浊凉却的茶水,慢悠悠喝下两口。这空当,詹烈始终望着她。

      “我是不当心惹恼了殿下,不得不滚来临安面圣谢罪。”顾西章顺了气,回望詹长官,不紧不慢道,“大帅去后苑接我那阵儿,官家正问我罪呢。”

      詹烈沉声问道:“昨日金陵府送来札子,你前些日子调三千府兵并六百皇城司精锐去长塘湖剿匪,可前因后果写得囫囵潦草,此事与陵国主有何关系?”

      “詹长官,前日官家说金陵府呈了札,此事便作罢。怎么,官家该不会后来想起问罪了?”顾西章眉头一挑,“可是,有皇司精锐,您对前后因果应该再清楚不过才对。”

      话里的刺连何荣锟都听得出来,何帅丢来一块天花饼,“三叔问你两句话,干甚拿官家做挡箭牌?”

      天花饼酥得掉渣,顾西章顺手填进口中,又抄起方才半碟果子,送到阿长面前。嘉琂素来不爱零碎的甜口杂食,抬手推回,神色也是探寻。

      “我要去允定买酒,那地方的酒家店大欺客,不卖我就罢了,竟羞辱我。”顾西章吞了果子,话音有些含糊,眼尾挂着一丝谁都看得出来的轻佻笑意,“说什么要我入赘,随我选取。不然,只肯沽我三两坛,大帅,詹三叔,您二位觉得这事儿我能轻轻放下么?”

      一声不打磕绊的“詹三叔”,让詹烈神色游移了一瞬。何荣锟大笑:“好个顾小二,怎么唬弄人家的,还被当俏郎君逮了去?”

      “允定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酒乡,我去了才知道真正的好酒都在河东岸。河东岸里面还有个巫山岛。当地人说巫山岛上的大酒家仿出了蔷薇露和流香酒,但量数极少。我想尝尝是真是假,若当真名不虚传,多少带些回来。可我不能大张旗鼓顶着我郡王的名号去,万一被人作弄了呢?于是我乔装打扮,与酒家千金交好,择机去了巫山岛上。谁知酒家也是有眼无珠的混货,依他女儿的心愿,定要我入赘,那怎么成?”

      何荣锟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直道:“怎么不成?”

      “大帅您别拿我取乐了。”顾西章摆摆手,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酒我尝到了,确实不错,就想正经买些回来。没想到那酒家架子不小来头更不小,是绍兴朝一位将军之后,养了不少家丁。听我无意迎娶他家千金,竟想来硬的,那好呀,我倒是要看看硬碰硬,谁能碰得过谁。殿下那几日正巧在溧阳捉招摇撞骗的贼子,我找金陵府借的兵和皇司精锐前后脚碰上,误会深了去了。”
      首尾经纬解释清楚,顾西章拍去手上碎屑,两手一摊,面露得色,“好么,皇司精锐到场,把酒家骇得不轻,总算给我解了气。”

      詹烈冷哼一声,不轻不重放下杯子:“兵马精锐是给郡王作威作福的么,胡闹!”

      顾西章晃晃脑袋,转头去找嘉琂撑腰:“阿长,小王以为那酒家豢养私兵囤积粮草,事急从权调些个兵马一探究竟,是胡闹么?”

      嘉琂虚虚拍了她后背一记,面色却是稍霁。约因在场没有外人,顾二浑然散了正形,酒菜未上,桌上七色果子,她自个儿吃了大半。
      顾小二本该是这样,但嘉琂略一深思,心头平添些微妙的不适应——前两日言之凿凿“顾二不小了”的,不是身旁这人么?

      何大帅笑够了,问:“酒呢?我还挺想看看那酒值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周折。”

      “老魏札子送来,想必后事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没准儿就能把那批酒送来。”顾西章说,冲詹烈一拱手,“三叔,官家都说了,我堂堂一个郡王,调兵遣将做事情,无需他人置喙。左右无人伤亡,您也不必追究了吧。”

      詹烈别开脸,并不答话。

      “官家想把你惯到天上去,今个儿还问我郡王府筹备得如何。那老家伙可说不准。”何荣锟看向詹烈,“建丰看来呢?”

      “陛下不曾过问,上皇先后问过两次。去金陵府的亲从官回报,大主因劳而无功甚是不快。”詹烈眉头紧皱,话是对顾西章说,视线却投向他处,“陛下对郡王期许匪浅,望郡王莫辜负圣恩。”

      何荣锟甚是不快地拿筷子敲杯沿,嚷道:“你们俩真是,一个老大不小,一个老小不小,多少年没在一块儿吃过饭了,闹这么生分,给阿长看咱们江北军笑话?”

      嘉琂并不觉得可笑,相反,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且不论顾二糊弄人的一番鬼话何荣锟信与不信,也不管詹烈作为皇司长官,手中是否握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密报。倘若不追究细节,顾二口述的前因后果与叶子们的汇报倒是能对上七八分,而詹护军——

      嘉琂多看了两眼詹烈。
      在江北军大营及隆兴年末大朝会那段日子,顾小二极少同她提起詹烈,唯独有印象的一次,还是顾小二认为官家封赏不均,赏她的太多,给詹烈的又太少。

      詹烈此人确然差了些时运,江北军屡次斩获大捷,军功簿上詹烈的名字总是靠后,论功行赏往往比别人少了几等,升迁调转也比同袍多费周折。

      平心而论,詹烈任皇城司干办长官,算得上迟来的实至名归,而且缓和了乾正三年秋以来德寿宫和南宫大内的关系——太子愭薨逝,风传德寿宫是为罪魁祸首,彻查德寿宫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但父亲却不愿做任何动作。这当口,将昔日势如水火的江北军一员大将招揽至德寿宫,无疑平息了一部分民愤。

      詹烈接手皇城司时,府内墨竹楼竹枝堂已运作起来。叶子们监探多日,自打詹烈去了德寿宫,何帅连续好几个月视他不见,詹长官送去的礼物被何帅当着侍从的面扔出大门。詹烈长子詹登其时在枢院兵房做令史,因詹烈投靠德寿宫,明里暗里受到排挤,也没看何荣锟撑腰,足见何帅对昔日左右手投靠德寿宫同样不满。

      这并不奇怪,参与北伐的诸路大军,以江北军为首,上上下下就没有不恨那老家伙的。一员北伐二十余年的大统领,何荣锟的左膀右臂摇身认绍兴帝做主,只在私底下骂他一两句“看门贼狗”算便宜了他。
      可见敌寇面前再怎么威武不屈,也免不了为富贵折腰。

      芝心曾猜测,让詹护军去德寿宫,没准儿是何荣锟和官家商议后平息群臣激愤的无奈之举。

      但嘉琂心里另有疑惑,于是趁着平江府探望顾二,跟代繁打听了詹烈其人,未曾想从代繁口中听到了一番往事。

      詹烈对顾小二如何,代繁一桩一件看在眼里,一笔一划记在心里。

      代繁说她家二娘打小不受詹统领待见。一个站直了够不到马背的小娃娃,寒冬腊月被詹统领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扔进雪地里挨冻。倘若何大帅不在,詹统领动不动三五天不给饭吃。说詹统领操练顾小二最狠,她家二娘累摞的消不去的伤疤,大半是詹统领打的。

      嘉琂性情刚直,老东西容不得她,她自然以直报怨,加上代繁口述,说对詹烈恨屋及乌也不为过。
      也因此,今日何荣锟一句一个“你三叔”,而顾二话里带刺的“三叔”云云,实在令嘉琂侧目。
      何荣锟和詹烈的关系何时好转,嘉琂没注意。朝堂风云莫测,派系斗争这么多年嘉琂从未理清楚名堂,最多跟御史台争个意气高低——都说后宫后院的女眷善嫉妒,要嘉琂看,朝堂众臣的勾心斗角、狠毒阴私更胜一筹,还有那变脸的功夫,实在叫天下女子望尘莫及。
      但顾小二的笑里藏刀震慑芝心多年,至今没见过她对谁如此咄咄。

      嘉琂缓缓转着杯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年众桥瓦舍比试,顾二取巧险胜,那帮蛮金使者趁机暴起作乱,是何荣锟指派詹烈找人护送顾二去冰室。经查,前后共有八人近过顾二的身。这些年凭芝心的回忆,除去代繁和半眉及詹烈,已寻出另外四人,但这四人都是江北军出身的老兵,经过比对,四人并没有动手脚的机会——当日场面乱归乱,才立下不世之功的顾安陵被无数人瞩目,断无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加害她。

      代繁和半眉不会做出不利于顾二的事情,那么另外一人或者詹烈,或许便是导致顾二聋哑多年的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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