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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满江红(其二) ...

  •   紫朝服,金鱼袋,不可谓不显要。

      本朝历来重文抑武,朝堂之上,武将出身赐紫金鱼袋者屈指可数,江北军出身的占了三个——乾正二年收复京兆府,何荣锟何大帅进封东平郡王,定勋柱国。詹烈勋第九转护军,从此也成了紫朝服金鱼袋的一员。

      念顾爱卿重伤初愈,隆兴帝朝堂询问其需不需座。遍数两朝,朝堂赐座的宠幸寥寥无几,莫不都是上了年岁腿脚不便的肱股之臣,今日官家这么一问,顾安陵当真恭敬不如从命地要了一只绣墩。

      隆兴二年众桥瓦舍对擂,百官豪绅皆有目睹,都道顾安陵险胜,却眼可见她九死一生时日无多,于是官家该怎么封该怎么赏,几乎没有人说“不合礼制”。但头几年“巾帼不让须眉”、“国之大勇”的盛赞,随着顾安陵在平江的活动流传开,逐渐变成了参她荒|淫无度的劄子
      可见花无百日红,天大的赞誉也经不起众口铄金。

      “又来个跋扈子。”
      “恃宠而骄该有个度,把朝堂当成自家庭院实在乖张!”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非她自个儿惹恼了纥石澜梓,也不会逼得一军主帅罔顾军情,只针对她一人……”

      非议如蚊蚋,在耳旁萦绕不绝。诸朝臣冠上尺余的木骨长翅挡不住闲言碎语,也挡不住顾安陵回望。
      她前方有两府宰执与亲王,这点迹不可寻的动作未被龙椅上的官家察觉,因为何大帅先跳了脚——

      “诸位没能耐上阵杀敌攒军功就罢了,现在连口德也不要了?有能耐让纥石澜梓高看你们一眼,我何荣锟先喊你们一声爷爷!徐新正,官家赐的座,官家的朝堂,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徐新正乃官家亲擢的御史中丞,正是历来与何大帅抗辩的中坚之人,被何大帅点名,他不卑不亢道:“下官身在御史台,有官家所赋纠察之责。这朝堂若有不当、不立、不正之风,便是官家,下官亦有职责劾奏!若以殿下的牙慧为口德,吾侪不要也罢!”

      何荣锟逮谁骂谁,一干同僚早让这丘八出身的武将骂出铜墙铁壁,只要何大帅开口不是为了出兵打仗,横竖动不了元气,徐中丞这番回击立刻赢得四下应和之声。

      朝臣顷刻吵作一团,然而引起朝堂沸沸之声的肇始者却似在听一出好戏,视线掠过慷慨激辩的众人,眼睛里隐约含着笑。只是被她眼光扫过的一些文臣,在她转眼那一瞬间,生出了诡异莫名的惊悚感。

      仿佛,被另外一个人透过她的眼睛注视着。

      “太平日子过惯了,无事也要生出事来嚼舌根,我素日让他们吵得头昏脑涨。你莫放在心上,若是气不过,下次诚德骂他们,我再晚一时拦。”
      朝会后,顾西章自是让隆兴帝留下了。

      天晴日朗,隆兴帝谁也没让跟,自己领着她慢慢在胭脂廊踱着步子。和风拂面,廊檐下枝叶攒动,花香清淡浓盛相间,与鸟儿啾鸣一并灌满长廊。三两个黄门侍郎的身影偶尔隐现在山石和池水倒影。

      “今日彬父要提国书礼的事,我就没让嘉琂来。她要是来,看谁敢多说一句话。左右诚德在,也多不了几句碎嘴子。谁不知道何大帅护犊子?诸多人护着你呢。”

      官家对她,长辈的关怀远胜君臣情谊,顾西章心有感怀,笑道:“臣也知错,前两年确实闹出了荒唐笑话。”

      “谁有资格笑你?”隆兴帝蓦地停下脚步,语带怒意,“你无论做什么,都是朕允可的。”
      隆兴帝隔着袍袖握住顾西章,俨若慈父般仔细端详她,没一阵儿,眼眶竟有些发红,“这些年我没少梦到英选,他从不说责怪的话,可我心里却像压了石头,总是沉甸甸的,总是想……唉!”

      “为臣者本应忠君之事,为君为民万死不辞。况且那年我讨了大便宜,父亲泉下有知,当感恩官家赐臣机遇,也当欣慰臣不曾辱没门楣。”官家的失态令人动容,顾西章自投桃报李,省去礼数,全无拘谨,“今时今日虽说暂不能恢复往前,可若官家需要,臣提刀上马并不作难。今个儿入宫,臣还犯懒想乘车,是阿长非要我骑马来。虽说有些乏累,但缓过劲比我先前整日躺着坐着松快多了。”
      她有意露了手拳风,笑说:“大夫说,亏得我尚年青,身子骨有得长,经那一摧折,要比一般人柔韧许多,算是因祸得福。”

      “大夫这么说,甚好甚好。”隆兴帝擦擦眼角,舒展眉峰,“你看我,关心则乱,反而不如你们通达。不过你若是有什么不适,要和我说,切莫委屈自个儿。”

      “谢圣恤。”

      顾西章躬身行礼,却被隆兴帝半空拦扶扶起,他牵着顾西章过了凤山楼,往后苑去。
      抛开至尊至贵的身份不谈,隆兴帝确是性情中人,甚至,他比一般的儿子、父亲、兄长更温厚。

      “金陵府前些日子唤你过去,妹妹好似也去处理些事务。詹护军先前同我说,妹妹去时带了四五队亲从官,算时间,她与你差不多时日到,我听闻你们见过面,还一道去了长塘湖,怎么不见她和你一同回来?是有事耽误了么?”

      “回禀官家,具体情由臣无从得知。”詹护军,想来应是任皇城司干办长官的詹烈。听官家提及长塘湖,顾西章微微敛了眉,“臣自金陵启程来临安前一日,亦想拜会殿下,却吃了闭门羹。至于调兵去长塘湖,官家容禀——”

      “不打紧。”隆兴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无人伤亡,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一个郡王,调些兵马做事,无需他人置喙。记得回头让金陵府写个札子,与枢院知会一声就是了。”隆兴帝更关心另一件事,“我记得安陵与妹妹关系很好,如何吃了闭门羹?你别是哪里惹了她,自己还不知道。”

      “官家可冤枉臣了。”顾西章忙告饶,官家的疑惑不似作伪,对陵国公主的拳拳爱护表露无遗,她不禁苦笑,“那年臣伤重,请阿长骗殿下说臣出海去了,谁知这招子被人漏了底,殿下见我直骂我骗子。殿下恼我呢。”

      “妹妹最不喜欢人欺瞒她,合该生你气。”隆兴帝话里竟有几分愉悦,“上皇只有她一个女儿,我只有这一个年幼的妹妹。她大是大非黑白分明,但素来不拘小节,有时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感而发,说起前年春天陵国公主入朝,百官当堂弹劾,不满之声沸反盈天。隆兴帝也不想触怒众朝臣,正欲劝说公主离开,却听他年不过及笄的妹妹清清脆脆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堂上坐的是我哥哥,我来我哥哥主宰的地方,为何要经得你们同意?你们为何要替我哥哥做主?”

      陵国公主如何作乱朝堂,在平江虽是闭目塞听,这些日子在金陵和临安听过不少。陵国公主毁誉参半,世人提及,总归畏大于敬。

      隆兴帝所谓的“不拘小节”,和嘉琂的我行我素相去不远,都是管不住、但不去管也无伤大雅的个性。官家前半段语气尚有无奈,后面却不自觉泄出笑意,“你看,方才徐中丞说诚德拾牙慧,就是由妹妹而来,你是不知,当时妹妹说了这番话,众卿家无一人出言应对。所以这招让诚德学了去,以前无往不利,最近妹妹不在,这招数叫他用老了。”

      顾西章也笑:“殿下自幼机敏,看待事情就像她绘画一般入木三分,一望便通全貌,且总能看到常人目力心力不能及的微处。官家说殿下‘不拘小节’,但依臣看来,殿下却是事事以官家为重,如此‘力透纸背’,怪不得要人无言以对。”

      隆兴帝欣慰道:“安陵与她有旧情,她愿意当面说你,还是把你当故人看待,换其它人,莫说多一两句话,连个正眼也不肯给的。”

      “是殿下宽厚。”

      隆兴帝忽而想到什么,“妹妹之所以不见,兴许是你扰了她作画。前年除夕,咱们一家人都在等妹妹来。上皇叫庆王、恭王去催,兄友弟恭推让了好一番,实在等不及,就让他俩猜拳,庆王输了,只好去请安,结果让画兴正浓的妹妹好生不满,除夕夜给庆王传了条子,禁止他再去德寿宫。最后是我私下请妹妹原谅则个,去年才解了禁。”

      “竟是这般么?”顾西章若有所思,“说来,当时一位军头说殿下入了天人之境,我还当他搪塞我。”

      “天人之境。”隆兴帝不知为何重复了遍,目光投向德寿宫方向,一座高阁立于蓝天之下,巍峨可观。

      君臣二人走走停停,及至后苑小西湖,日上中天,隆兴帝眯眼仰望日头,转口问:“安陵此番回朝,可有想好去处?”

      顾西章迟疑片刻,摇头不答。

      “我私心想你去三衙。”隆兴帝说,“嘉琂这性子,裴卿都快受不了她了。安陵尚未见过裴卿吧?她是彬父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为人刚直不阿,忠勇果敢不输男子。嘉琂总觉得彬父叫裴卿去三衙是为了瓦解她。裴卿一时有往东的安排,她便让亲信往西去。我原想,既皆是女官,应当相互照应才是,哪成想一山不容二虎。你去了,居中做个调和,连着裴卿一道磨磨嘉琂的性子。”

      “可是官家……”顾西章犯了难,犹犹豫豫道,“您也知道我只会向着阿长。到时徐中丞或许要说阿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隆兴帝望她一眼,大笑出声,“彬父说你肯定不愿趟这浑水,果真让他说中了。”

      顾西章“啊”一声,不明白官家为何突然说到右相。

      隆兴帝挠挠耳侧,毫无半分皇帝的架子,闲话家常般地问:“去枢院可好?”

      他见顾安陵一头雾水,满脸的愣怔,不由叹了口气,“诚德不曾与你讲说么?这两年裁汰杂役冗员,诚德和彬父闹得不太愉快。诚德口无遮拦,回朝多年,不见他积累起根基。朕心知诚德向着朕,可朕实在不忍心他做一个孤臣。”

      官家对信任和宠爱的朝臣方以表字为称。何荣锟,字诚德,知枢密院事,正二品。彬父,则是当今右相虞允文。爵位上,何大帅比虞彬父尊贵,但论官品职位,后者压他一头。

      绍兴三十一年,蛮金废帝完颜亮于和州整点军备,欲从采石渡江再攻金陵。彼时,何帅领江北军在泗州、颍州围击蛮金主力军,但同时也被蛮金大军拖累,难以分神兼顾。将帅皆在淮水以北,时任中书舍人的虞彬父任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但见军无主帅,士气涣散,毅然挺身而出,率领水军在江南岸大破蛮金军,力挽狂澜于危时。后乘胜追击,攻至北岸杨柳渡口,以强弩劲射、霹雳火炮轰击,致完颜亮被部将戕杀,泗、颍蛮金主力听闻国主已殁,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于杨柳渡口制胜蛮金军的强弩及霹雳火炮,是由何大帅一纸密文从金陵府紧急调拨。日前,金陵卫尉寺丢失了两本以江北军密文写就的军备集簿,顾西章明确告知蔡德轩,当今世上仅有五人知晓密文,虞彬父列在其中,即缘此而来。

      何大帅不止一次提及,当时军情险急,江北军鞭长莫及,免不了首尾难兼顾,如果没有虞彬父沿江布阵力挫完颜亮,泗颍之战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他对虞彬父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以前没少骂过书生误国,但因虞彬父与他主张一致,都认为对待蛮金只能战,不可讲和,后来再骂起那些个丧权辱国的文臣,总要补上一句:“除了老虞”。

      虞彬父能文善武,一战胜则声名显,官运比大字不识几个的何帅亨通,又较何大帅年长,自采石之战,一路扶摇直上青云。

      以前顾西章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知为何虞相对她置评一二,又如何同大帅起了龃龉,顾西章想不明白,也不去想,苦着脸道:“蒙官家厚爱,若必须要臣调和,那臣还是去阿长那里罢。”

      隆兴帝语重心长道:“江北军数次北伐,收复失地之功在于千秋,朕对诚德,对你,皆有重望。”

      顾西章垂首沉思了不短时间,抬头问道:“官家是想要一个文将军,还是武状元?”

      隆兴帝初时稍有不解,长久凝望着这张肖似故人的面庞,看着那几乎不加掩饰的风发意气,张口欲言,却是止于忽然扑面而来的微风中。

      “官家,顾安陵无父无母……无兄,便无牵无挂,大帅于我,既有教导之恩,又有养育之情。大帅若做孤臣,臣……”顾西章轻轻呼出口气,复又垂眸,低声道,“臣当为君先,再为大帅先。”

      她低着头,自然看不到隆兴帝嘴唇嗫嚅,无声重复“无父无母”,略一停顿,续上“无兄”。

      说曹操曹操到,有人影匆匆穿过长廊飞奔而来。披甲佩刀,正是何荣锟何大帅。

      “官家哎!我跟顾小二多年没喝过酒啦,您高抬贵手,把她借给臣一会儿啊!”

      宫苑禁地大呼小叫,紧追何大帅的小黄门煞白了脸,隆兴帝却不见愠色,开怀道:“诚德总是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气,你可别染了他这习性。”

      何荣锟年方不惑,正是青壮之年。但见大帅一步跃下台阶,将后面的小黄门吓得摇摇欲坠,遥见官家看过来,竟是双膝一软,扑通跪地。

      “诚德,你来得正好。”隆兴帝示意黄门退下,“我想起一件事,安陵在都内的府邸你一并布置了。”

      何荣锟乐得直咧嘴,声调拔高不少:“官家放心,臣一定给顾小二安排得妥妥当当!”

      隆兴帝似笑非笑叮嘱:“可不许留安陵在你府上,成何体统。前些日子旧公府不是腾出来了么,那宅子我去过,挺好。不过啊,还是看安陵的意思。”

      “顾小二啊顾小二,你太招官家喜欢了。唔,这瓜可甜,你尝尝。”上了马车,何荣锟手起手落,浑圆的绿皮瓜裂作四瓣,他让给顾西章一瓣,自己左右手各拿一瓣。

      绿皮瓜近些年从西域传来,皮薄汁多,只是极易破碎腐烂,不好长途运输,也只有宫里能在这个时节尝到这稀罕物,离宫前,隆兴帝特意让内侍送了四只。

      若说何大帅性子毛躁,顾西章不大能认同。但人看人,素来只爱看自己喜欢的一面,官家也不例外,她也不例外。

      何荣锟相貌算不上周正,窄额头塌鼻梁,一张嘴能囫囵填进两个包子,和她印象里英俊无俦的父亲顾英相去甚远——老何糙得很,但凡不到冰冻三尺的恶寒天,就和将士们一同风餐露宿,一张面皮晒得黢黑。此人煞是以伤疤为荣,轻伤从不理会,因此面上留下不少深深浅浅的白印子,若非功勋卓著,搁其他年份,连入朝为官的资格都没有。

      随军的日子越久,父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少年时夜半梦醒,自己不免惊诧——她明明梦的是父亲,为何父亲肩上顶着何大帅那张丑脸。

      “官家有没有说到国书使?”

      何大帅确实算不上心细如发,他一出声,顾西章才意识到自己竟捧着瓜半天没动,只顾出神望着何帅大快朵颐。何荣锟忙着左右开弓啃西瓜,胡子上沾了瓜籽也未察觉,幸好不曾注意。

      “未曾。”顾西章抿了口瓜瓤,甜得人眯起眼,她顺势转开视线,问道,“国书礼是怎一回事?今日听堂上吵得厉害。”

      何荣锟抬起手,看样子是想抿去脸上的汁水瓜籽,抬到一半意识到朝服不可脏污,随手拽了只帕子。

      “和议时,百忙之中出了岔,忘了同蛮金定下国书之礼。近些年官家提过几次,直说应该定下受书的礼节。嘿,老虞心里门儿清,官家嘴上说国书礼,实际是想赶紧把北朝咱们那些个皇帝的陵寝要回来,老虞最近一直在找去北边的人选,好帮官家把两件事一齐办了。”

      顾西章回想堂上泾渭分明的两派:“我听陈相的意思,不想派遣泛使。”

      掌管政务的左相陈俊卿不苟言笑,字字珠玑,以他为首的东府官员自是反对西府虞右相的提议,但这是两府意气之争,又或是陈相思虑深远,尚无从判断。令顾西章颇感意外的是,前一刻受不了旁人说她一句闲话立马跳脚的何大帅,在东西二府针对国书礼国信使吵得不可开交时,自始至终闭口不言,这有违何大帅一贯做派。

      “瓜你不吃啊,不吃我吃了啊。”何荣锟吞了半个还不够,又盯上了余下那一瓣,他大口啃着瓜,含糊道,“老虞手里捏了条谍报,真假不能完全确定,就没报给官家。”

      顾西章:“什么谍报?”

      “都说你顾小二一战封王,醉生梦死,老子不信。”何荣锟吃饱了西瓜,双手双脚大字一摊,靠在车厢上,斜看了她一眼,“别跟老子装傻,你那什么三十六道二十八楼没打听到一点信儿?”

      顾西章从袖中抽出一方白帕,擦干净唇侧及手,不紧不慢道:“是说完颜乌禄欲以三十万骑奉迁陵寝来归么?”

      何荣锟闭眼笑骂:“你啊,不安分。”

      顾西章问:“官家说到大帅和虞相近日不愉快,是为此事?”

      “迎回宗陵,意味着我朝彻底放弃故土,放弃汴京。”何荣锟猛地睁开眼,双目迸射出精光,“官家决计不作此想!”

      车行过长庆坊,进了南瓦市,人声骤然浓盛热闹起来,沿街叫卖中依稀夹杂一曲《满江红》——

      “人面笑,琼杯送。鬼影动,锷锋弹。寒鸦声声吆,笑谈阴阳。箪瓢金玉争多少,新衣却裹张黄旧。慕傀儡,纵悬挂一线,他日破。”

      筝停,人声落了一时,转而变成唱白,竟又是来自《高堂记》。

      “却说游侠儿内心仓皇难定,他自忖若真是老家主亲生子,无怪乎南楼公子忽地对他和风细雨。可这面上的好,是否埋藏祸心?既垂涎豪富,亦恐送害了自己性命。然而,若不与南楼公子结盟,北院少爷虎视眈眈,日夜窥伺他卧榻,终难寻长久安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西章握了握手,只感到掌心些许濡湿,西瓜汁液虽擦干净了,但糖分残留在指间,如同黏在后背的内衫。

      顾西章定定神,若无其事道:“大帅,今年的蔷薇露我请阿长特意留了一坛,我去阿长那里取了,顺便与她说些事情,晚一时再去您府上,可好?”

      “那敢情好!”何荣锟喊了声车夫,掀开窗帘看看外面,“这地方不好停车,前面停吧。哦对,我媳妇儿最近喜欢成记的渍梅,就在公主府临旁的市里,你顺道带些。就是那玩意儿酸不溜秋,不耐放,别多买。”

      “好。”

      车子缓缓停下,顾西章忽又想到什么,背对何荣锟,低声问道:“隆兴二年瓦舍对擂,我被送去光波阁下方阿长先前准备好的一间屋子,自我离开擂台到那间屋子,共有八人近我身侧,大帅还记得这八人分别是谁么?”

      身后久不言语,顾西章回头轻唤:“大帅?”

      短短两三句话的辰光,何荣锟好像打了个盹儿,表情甚有些微妙的空洞,“你刚说啥?”

      顾西章温声温语地重复道:“隆兴二年众桥瓦舍,从擂台到那屋子,共有八人近我身侧,大帅记得这八人分别是谁么?”

      “哦,那人仰马翻的。”何荣锟拍拍肚皮,抬起双脚,搁在顾西章方才坐的位置,“我顾着给你找大夫,喊建丰看着你哪,回头我问问建丰,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詹烈,字建丰。

      “有件事想问清楚。”顾西章避重就轻回了句,接着掀开帘子跳下车,车外喊道,“大帅,借我匹马。”

      南瓦子打马左转向北是寿仁坊,靠万松岭附近有一处林地。六年前,此地人迹罕至,六年后,亦如是。
      顾西章下了马,循着记忆快步往林深处走。与那日不同,一进入林中,风悄悄停了,空气旋即黏稠凝滞。初夏时分,暑气尚未降临,随着日薄西山,阵阵阴寒从地上蔓延。

      她在与当年见到灵筠的地方停下,目视着已被岁月淹没的足迹,问:

      “灵筠,我是那游侠儿么?”
      “灵筠,你在看着我么?”

      话音甫落,茂盛草丛一株低垂的草叶无风自动,仿似压在上面的东西倏地受惊离去,眨眼间弹挺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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