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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赶尸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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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封母又没回来吃饭,封青吃完饭后道:“我去妈那边看看。”
封父在看书,抬头道:“你又去殡仪馆?”
封青点点头。
封父依然语气平静:“晚上不要乱跑,和你妈一起回来。”
封青答应了。
封青的妈妈是在殡仪馆上班的遗容师。她长相端丽,工作却令人敬而远之。她会嫁给平凡的封父绝不是偶然,做这一行的,一半的婚姻是内部解决。
遗容师又称遗体整容师,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他们的工具箱看上去比电工的还大一点。一旦碰上车祸而亡之类的惨不忍睹的尸体,修复面容起码要七八个小时。
封母一辈子都在从事这个工作,这让一贯干净的她身上总是有洗不去的尸体的味道。她不想让这个味道粘到封青身上,所以在封青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每次工作完之后总是躲着他。
即使是这样,也抵不住封青总喜欢往殡仪馆跑的热情。
殡仪馆的负责人以及工作人员们都非常纵容封青,默许着他在这里看死者化妆,看遗体火化,看骨灰入匣,不过有机会的话,他们还是会劝封青“多去玩点别的,这里不好玩”。也许是生老病死看得多了,他们非常喜欢封青这样的少年。无论是五六岁,还是十五六岁,这都是一生中的朝阳。
封青坐公交车到了殡仪馆,这时候暖春,气温一度飙到三十七八度,门卫笑呵呵地摇着蒲扇抠着脚和他打招呼。
大厅中的接待小哥哥们还没回去,看到了封青,都笑着打招呼。
“你妈妈还在工作。”他们说。
封青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其中一个例行嘱咐道:“不要讲无菌房就可以了,都是玻璃,你可以在外面看。”
封青自然知道,他只是例行和他们报备一下,然后熟门熟路地走到封母常工作的无菌室外。
无菌室内灯火通明,封母穿着无菌服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封青走到玻璃外的那一刻,封母抬起了头。
封青知道玻璃是单向透明的,所以没动。果然,封母又低下头顾自继续做她的工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他把手印在玻璃上,贪婪地看着母亲手底下的这句尸体,呼吸都有些局促。
这是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身材发福,长相更是平平无奇,生前只是芸芸众生中非常普通的一份子。可在封青眼里,人由生到死的那一刹那,是一种美的蜕变。
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手肘撑在墙上,微微喘息。
……真想……碰一下,一下就好。
“……封青?”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封青心脏突兀地漏跳一拍,立刻从怔障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压下心底的渴望,转过头:“……卫叔叔。”
殡仪馆的负责人,卫民。
“你又来了啊?”卫民道,“我找你妈妈说点事。”
“嗯。”封青老实地站在一边。
卫民打开门走了进去,封母停下手边的事,两人交谈了几句。
他们似乎还说到封青了,封母往外看过来,又撤回目光,抱歉地向卫民笑。
封青没进去,靠在墙上,心里突然有些烦闷。
很想抽根烟。
我要不要先溜掉,封青想,毕竟我实在不想现在单独面对我妈。
可是我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封青并不想再被妈妈骂一顿。
——“你不要再过来了。”
——“也别学赶尸那种鬼玩意了。”
——“你给我上大学去。”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封青闭上眼,手背哆嗦着盖住眼睛,臆想着指尖冰冷的触感,他抚摸着它们,他给它们温暖,它们给他慰藉。他依然记得在陵州古村,一场盛大的冥婚中,他亲手替她穿上嫁衣的新娘,她是那么美,一袭红衣似火,燃尽所有痴恋,他为她上妆,为她弄发,送她上轿。
他终于没忍住,轻轻亲上那艳红的唇。
那是一种圆满的感觉,久旱的心灵得到了润泽,他得偿所愿。
好像那一刻,名叫“封青”的人终于活了过来。
也是在那一天,父母终于发现了封青的异常。
那场冥婚结束后,他们把他拘在了家里。他自发地藏在房间里,拉上窗帘,阴暗地生活。爷爷偶尔上来,抽着烟沉默地看着他。
封青缓慢地眨眼,他躺在床上,朝气蓬勃的躯体竟然有了枯败的气息,他对爷爷说:“我不是故意的。”
爷爷没接茬。
封青继续道:“我就是……忍不住。”
像飞蛾扑向灯火;像站在狂风呼啸的高楼,忽视生死地跃下;像行走在深夜的旷野,追逐着唯一的明灯。
……那种渴望。
封青想,我热爱着生命,可我的归宿不在这里。
我不擅长交流,害怕与人对视。
我希望,有人能永远陪着我,直到我死,不会远离。
我大概很过分吧?
封青闭着眼,等着来自老爷子的一顿臭骂。
他是爷爷带大的,知道爷爷年轻时是个很拗的湘西汉子,老了是个很拗的湘西老头子。他小时候犯浑的时候,能被老头子从村这头赶到那一头,然后见到溪就扎猛子下去,老头子龙精虎猛的,撸起衣服照样往下跳,然后撵鸡仔一样把他拎回去。
他本来以为——爷爷会抓着他狠揍一顿,等到爸爸看不过去了,就会护着他。
真没想到……猜反了。
爷爷弹弹烟灰,很重地喷出一股烟气:“伢儿,你生错年代了。”
封青静静听着。
“干这行的,谁不是被逼的?要以前有人真的喜欢干,说不得现在赶尸都申那啥遗产了,我们也是要被国家保护的……什么来着?”
封青无声地笑笑:“那是非遗,非物质文化遗产。”
“对,就那个!”老爷子一拍大腿,手上的烟扑哧哧掉灰。
老爷子真敢想……哦不,很有梦想。
他说:“现在也可以申请啊。”
老爷子道:“现在不行了。”他看上去也有点怅然,竟然不像以前那个混不吝的老爷子了。老爷子临到老了居然多愁善感了起来。
“以前车子没那么多,人死了才需要我们送回来,葬祖坟,现在可不用了。我们不是人家唱戏甩袖子的,没事儿都能瞅瞅,我们没用是真的没用了。”
老爷子没读过书,如今还挣扎在村组织的扫盲班里,每天拿着笔杆子骂着娘描一二三四,没想到还能冷不丁说出一番听着很有深意的话。大概他也在嗟怀那个年代,半个世纪,茫茫人海,朝聚夕散,快意恩仇。
一切的一切深深地刻印在了老爷子的灵魂里,组成了他的阅历与苍老。
“爷爷,我没事。”封青轻声道,他从来不是会让欲望支配的野兽,相反,他冷淡得像根木头。
可是老爷子似乎看出了他极力伪装下的丑陋,并以亲人的身份给予纵容,他贼兮兮地靠过来,小声道:“山里面每年都会死人,被村里人看到了基本上都会先告诉我,你偷偷藏一具,不会被人发现的。”
其实封青很有些渴望,但他更担心有哪天自己会因为“盗窃、亵渎尸体罪”被逮捕。
没必要,封青想,老头子一世英名,不能毁在我这里。于是他温和地看着老爷子,道:“我会改的,爷爷。”
所以不必担心。
老爷子用他干枯的手摸了摸封青的头,浑浊的眼底是一种透彻的沉静。
老爷子说:“死亡是另一种活法。”
封青微微睁大眼睛,似有所悟。
后来没过多久,老爷子就与世长辞了,那竟是他与封青说的最后一句话。巧得就像是报应。
起灵是封青选的日子,那天天气很好。老爷子把自己身后事处理的很妥帖,还留下话,说自己一辈子少灾少难,得以善终,不如喜丧。
封青被老爷子的洒脱感染了,他竟没有多少沉重,有条不紊地安排了老爷子的葬礼。封母认真地帮老爷子画上了殓容,封父擦洗干净老爷子的身体,封青为老爷子穿上丝绸做的寿衣。郑重而庄严。
殡葬人家,天下事莫大于白事。
屋中大堂被清理出来停灵,挂上白绸,贴上丧纸,请上幡幔。
这偏远的封氏村不兴冰柜这东西,几代单传的赶尸匠一家自有保存尸体的秘法。这是老爷子这种没甚文化的湘西汉子赖以生存乃至引以为傲的家当,奇门中人两袖清风,财不过夜,世上走一遭,也只留下了这些东西。
晚上,封青换了孝衣,跪在蒲团上为几案上的角斟酒,他面色淡然,背脊挺直如同韧竹。穿堂风刮过他的脸,他以最后三个响头送走了老爷子。
一拜三叩,送鬼神。
老爷子故去后,封家的男人,又只剩下两人了。这很正常,从没听说过有赶尸人家大业大的。
下葬的时候,封青对着棺材,轻声道:“爷爷……我答应你……若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人需要赶尸了,我就是封家最后的赶尸人。”
封家的手艺,封家的一切不平凡,都会被他亲手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