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魂录》五零弦

3、谭家血蝶

　　谭九不让宋清说的原因，是他很清楚宋清将要说的话，绝不是一两句可以结束的。但让谭九没想到的是，宋清说的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麻烦一千倍。

　　宋清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怀表。

　　谭九的父亲是考古学的教授，谭九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略懂一些。因为年代不算太久远，谭九一眼就看出，那掐丝珐琅金壳的怀表应该是清朝末年的老古董。

　　谭九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有个不好的预感，这个怀表他好像见过，但具体在哪见的、为什么见的，他却记不太清了，只隐约有一个谭家祠堂、他爷爷的墓牌的画面，可又觉得那个场面像是在做梦，不太像真的。

　　正回忆间，却见宋清已掀开了表盖，刚掀开一条缝，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别人或许不清楚，但谭九知道，这是谭家人的血的味道。

　　他浑身的汗毛霎时间警戒地竖了起来，就像他怀里的猫遇到敌人时一样，全身戒备，紧张又有些蠢蠢欲动的刺激，那种激动不是他故意的，而是他的血液本就是这样流淌的。

　　他看到宋清从里面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绸缎绢帕，展开，摊开放在桌面上。绢帕上画着一只血红色的蝴蝶，血腥味就是从这只蝴蝶身上发出来的。

　　谭九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

　　谭家血蝶。

　　一只用谭家人的血凝结而成的蝴蝶、一只遇水不化的血蝴蝶、一只已经消失了一百多年的蝴蝶、一只他只在谭家的传说中听过的蝴蝶……他父亲说过，任何拿着谭家血蝶来找谭家人做事的人，无论来人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这类伤天害理的事，都必须完成。现在，这只他以为只能在谭家图册里一览其形的神秘蝴蝶，从被时间掩埋的钟表里飞了出来，落到了他的面前。

　　谭九有点后悔了，后悔他没早问宋清为什么会在集训中消失、又为什么会找上他，以及、她是怎么拿到这只谭家血蝶、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但现在，他都不能问了，因为拿着谭家血蝶的人就相当于他的雇主，雇主想告诉他的事情他才能知道，雇主不告诉他的事情他就没资格知道。

　　谭九继而想，或许就是因为他隐约从宋清身上闻到了谭家人的味道，才去救她的吧？

　　想到这里，谭九把桌上的猫放在膝盖上挠它的头，好让自己放松一点。

　　“我好像已经救过你一命了吧？”言外之意是，他已经救过她一次了，已经算是抵了谭家血蝶的任何请托。而没有什么请托能比人命更大。他住在坝川县、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开了一家供游人歇脚的旅店，就是为了避世。他不想参与到不归他管的事件里。

　　“您救我是在我拿出血蝶之前，您救我，是出自您的自愿，而不是因为我手里的谭家血蝶。”宋清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血蝶，补充说，“你知道它是真的。”

　　谭九看了一眼血蝶，又抬眸看了一眼宋清。他没拒绝的资格。

　　想了一想，他把猫抱在地上，让它溜出去玩。然后谭九用挠完猫的手揉了揉自己稍有些自来卷的头发：“你说吧，什么事？”

　　宋清将血蝶重新收回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中，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桌面上：“雪爷在哪？”

　　谭九的目光蓦地凌厉起来，顿了顿才沉着声音问：“你说的雪爷是贡嘎山上的雪爷？”坝川县在阿坝州，紧邻青藏高原东线，阿坝州的南面，是同样紧邻青藏高原东线的甘孜州。攀登死亡率位高达60%以上的贡嘎雪山，就屹立在甘孜州的康定南边。因山峰险峻，迄今为止成功攀登顶峰的人不超过30个，是世界第二难攀登的山峰。而雪爷，传说中就住在贡嘎雪山的顶峰。

　　对谭九来说，雪爷是个活在爷爷口中的传奇。传闻中雪爷养了一对雪鹰，可以在苍茫的雪山中引领方向。因为这项特殊的技能，他曾跟着红军一起走过长征路。但是1935年在四川境内翻越鸟儿也飞不过的夹金山时，雪爷突然消失了。

　　宋清点点头：“就是他。十天之内，我必须见到他。”

　　谭九道：“雪爷已经死了。”即使当年没死在长征途中，现在的雪爷也早就寿终正寝了。

　　宋清把地图向前推了一些，很坚定的说：“你能找到他的。”

　　谭九没接地图：“可你知道那是贡嘎山吗？先不说我们并不知道雪爷具体在哪，就算知道了，十天？从这儿走到贡嘎山脚下还要一整天，更何况是十去九不回的贡嘎主峰！你知道那座山十五年都没人能征服他，连专业登山运动员都难以成功登顶，何况是我们。”

　　宋清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指了指地图里贡嘎主峰的地方：“你夸张了，是33人登顶，21人死亡，刚超过一半，哪有十去九不回。而且捷克人Pavel Korinek刚刚登顶。”

　　“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进山。”

　　宋清语气坚决：“我对登山没有兴趣，我只想见雪爷。”

　　“你……”谭九盯着宋清的眼睛，想看到她哪怕有一丝动摇，他也一定能劝服她。但她的眼睛依然深不见底，根本看不到任何波澜。

　　见没有回旋的余地，谭九把地图沿着桌边拉了过来，只见上面已经有了三个红色的标点，分别在：甘孜州的子梅垭口、阿坝州的夹拉村和九寨沟与黄龙之间的尕米寺，但这三个点旁边都用铅笔打了一个叉号。而最后一个红色的点，就是坝川县，也就是他的客栈所在地。

　　看来她已经找了他有些时日了。谭九压住目中任何可能被宋清看出的波动。

　　宋清把地图留在外面，把背包重新打好：“我今天早上已经收拾好了全部的行李，谭老板，得麻烦您快一点了。”说完把背包放在一边，坐到旁边的桌子上。

　　谭九低着头想了想，然后把地图收进袖子里，回到一楼拐角后面的卧室里。

　　卧室的墙上，同样挂着一张地图，上面也标着三个点：子梅垭口、夹拉村、尕米寺。谭九把宋清的地图举起来放在墙上，两张地图重叠之后，包括他现在的客栈在内、四个位置标记居然正好重合。

　　谭九皱起眉头，他的心脏跳得有点快。这三个点，是他八年前寻找失踪的妹妹谭易秋时标记的点，这三个地方，有他用身上的血给妹妹留下的信。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妹妹依然杳无踪迹，甚至他早已默认了妹妹已死的事实，否则他妹妹绝不会在他连发三封血书之后仍然毫无音信。谭家血书一旦被收信人开启，留下血书的人为了书写血书而割开的伤口才会愈合，反之如果被非收信人收到，则伤口会渗出一道新的血液。

　　谭九看了看自己上臂的伤口，还和八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也从没有渗出过一滴血。那么，连他妹妹都收不到的谭家血书为什么会被宋清“闻”到呢？既然宋清开启过这封血书，又为何他的伤口毫无感知？宋清到底是什么人？

　　难道她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妹妹？

　　谭九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但他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这一猜测，因为作为一名射击射箭好者，他很了解宋清的生平。宋清是已故国家射箭女运动员宋筝的女儿。宋清4岁开始接触射箭，而他的妹妹谭易秋，是十年前15岁时失踪的，两人的成长轨迹完全不重合。

　　宋清不可能是他妹妹。不过，她会不会知道自己妹妹的行踪呢？

　　他之前为了找妹妹其实也在寻找雪爷，如果宋清也知道雪爷，那么宋清那里可能有些他不知道的线索。

　　谭九把墙上的地图揭了下来，对折之后放进抽屉里，然后从一角取出来一个已经发黄的手掌大小的笔记本，上面是各种联系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谭九翻开一页，上面有子梅垭口给登山者提供住宿、马匹和向导的大叔的电话。

　　不过今年川西风雪来得又早又疾，大雪早就封山，往年11月过后当地向导就很少再接活干了，今年更早。现在是12月末，山脊积雪已经没过腰部，每走一步都是艰难，向导们更不想进山。毕竟保命要紧。

　　谭九便走出来，准备问问宋清，看她是否能不要向导，只要几匹马，就他们两个单独进山。

　　宋清正在看射击比赛的直播，因为太专注了，一开始竟没听到谭九说话。

　　谭九于是拍了拍宋清的肩问：“不带向导你能行吗？”

　　宋清被谭九拍了肩膀以后，眼中居然露出一点杀气，但转瞬即逝，谭九也没分清是不是他眼花。

　　宋清道：“我本来也没想带向导，我把能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你需要做的就只是跟我一起进山。”宋清的目光重新回到电视上的射箭决赛：“等找到雪爷之后，你也可以下山，我一个人在山上就行。”

　　谭九摇了摇头，暗自道：如果可以，他也必须找到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