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斯人如菊

6、6

　　爸爸颤抖着的声音响在耳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到过父母的苍老，感到过他们需要自己。
　　紫楠浑身发抖，猛拍着公交车的门大喊：“师傅，快停车！快停车！”
　　声音凄厉尖锐超过了司机和乘客们的神经承受限度，刚出站的大巴又停下，门开了一道缝时，紫楠迫不及待地扒开，冲下去。
　　幸亏没有穿该死的高跟鞋！她风一般跑进急救中心的走廓时，一眼就看见爸爸蹲在墙边，蜷缩身子抱着头，哪里还是那个让自己仰视的人？！
　　“爸——”
　　他抬起头，脸上竟是孩子一样无助恐惧的表情。
　　“你妈她，在抢救，……楠楠……”
　　她跪在地上，搂住他，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哄自己睡觉时一样。
　　“妈不会出事的，只是心脏病，抢救过来就好了，会好的。”
　　“没敢跟你姐说，她怀着孩子。”
　　“好的，不说好，别吓着她，我在，一样的，一样的。”两个人都蜷在地上，发抖。
　　还好，妈妈暂时脱离危险，谢天谢地！
　　医生告诉他们，病人情况不是很乐观，必须做搭桥手术，之后有可能还要带起搏器。如果家属同意手术，就交款签字，手术越早越好。
　　孟爸爸傻了，嗫嚅了片刻，拉着紫楠走到外面，夕阳下，他看上去分外憔悴孤独。
　　“楠楠，你妈和我就靠我的退休金生活，给你们姐俩儿办了婚事后，老房子拆迁，又买了房，我们手头——，你姐回头生了，也要用钱，你还没有什么负担，……这回要不……先用用你们的？”
　　紫楠欲哭无泪，怎么办？！
　　去找邢家？不行！此时输了这口气，怕是一辈子找不回来。
　　同事？这不是小数目，借不到。
　　琪琪？对，就是她！
　　“爸，你放心，我回去拿钱，今天天晚了，取不出款了，明天，明天我一定把住院费、手术费交齐。你放心！到病房里歇一下，我去弄点饭拿来。明天之后，一切安排好了我再告诉我姐。”
　　把老爸安顿好，一出医院门，就打电话给琪琪。接电话的是她婆婆，意外！
　　“你是孟紫楠？听说过。你找琪琪？不巧得很，她预产期提前，昨天夜里已经进医院了。”
　　啊？！这个节骨眼儿上！
　　紫楠有点慌张，看来，只有先跟家树说一声，让他跟他家里说。
　　拨过号码，不在服务区，屏蔽？！
　　她重重的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眼泪几乎是喷涌而出。——这个时候，始知自己孤独如斯！
　　呆了一会儿，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只有去找姐夫。可是当姐夫告诉她自己在外地出差时，紫楠真的有三分钟绝望。
　　站在路边拦出租车，一辆汽车飞驰而过，险些撞到她，她吓得一跳，连骂人都忘记了。
　　怎么开的车！
　　——车！那个广告般的笑容蓦地浮上心头，紫楠一哆嗦，慌忙在包里翻找。
　　一辆出租车停下，她机械地上去，脱口而出的居然是“去川江号子”，打一下嘴巴，才改成自己家的地址。
　　在内层小口袋里找出那个印了蓝色花纹的卡片时，手开始抖个不停。
　　“我找——，何立文。我——”，不自觉地冒出哭腔，真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有件事，只能，我只能求你帮忙了，对不起……我妈心脏病犯了，刚抢救完，……她得做手术，可是费用……”
　　为什么要找他？不知道，很长时间之后紫楠都没弄清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普通人的人生，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走过了一关又一关，抵达一个自己也无法预料的地方。
　　他答应了，连具体数目都没有问就一口应下。
　　她对司机说：“麻烦回我上车的地方去。”

　　在医院门口徘徊了不知多久，街灯亮起来时，紫楠害怕了。
　　要是他改主意不肯帮自己，该怎么办？！——萍水相逢，确实没有理由让他对一个连故友都算不上的人如此慷慨。那，只有自己去找邢家，他们拿了她的钱，该还回来，他们说什么都行，没有什么事是高于妈妈的生命的吧？对！就这样！麻烦他们总好过去找脆弱的姐姐。
　　那辆面包车在她眼前停下时，所有猜测都烟消云散，何立文摇下车窗说让她上车。
　　他从驾驶台下的格板内取出一包纸巾递过来：“情况严重吗？”
　　“暂时没事，手术越快越好。我的钱，都给——”
　　他挥一下手打断，从里怀兜里掏出两张卡一个存折，并一沓百元的钞票，放在她面前：“医院里不能刷，如有必要可以让医生看一下这些，让他们立刻安排手术。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取钱。”
　　看看她，轻轻地一笑：“别紧张，只要医生有办法治，我就有办法弄到足够的钱。你拿着这些，尽可能为老人安排一个单间，想必你父亲也要住在这儿了，别妈妈没好，老爸再病倒，就有的忙了。好了，回病房吧。”
　　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又涌出来，她忙抽出一片纸巾。看看他，他已探身打开车门，于是只好拿过那些东西放在包里，道一声谢谢，下车去。
　　告诉爸爸她已拿了钱，明天一早去取。又央求医生为他们安排单间病房，医生说到明天早上才能换房，手术也会尽快。
　　孟爸爸看着女儿跑前跑后，满心的安慰。
　　都安排妥当，走出医生办公室，紫楠长出一口气，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用，是个成年人。
　　手机铃声响起时，她正坐在走廊里的椅上发呆。
　　“是我，何立文。你方便下来吗？我在住院部楼下北门那儿等你。”
　　他提着两个塑料袋倚在门廊里的石柱上，见她出来，迎上去：“买了些吃的，你和你爸还没顾上吃饭吧？也给你妈妈弄了一份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吃。提着小心点，别洒了。”
　　紫楠简直傻住，机械的接过袋子，大脑整个停摆。
　　“别愣着了，你爹妈现在就指着你呢！好了”，他在她脸前挥一下手，打断她发怔：“走吧，回去吧，我也走了，明天早上去取钱。”
　　说完了后退两步，又示意一下她背后让她走。紫楠猛回头，向楼里去，走着走着，鼻头酸麻，泪水就溢出来。

　　这像打仗般的一天！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他颓然地弯一下腰，过一会儿，打起精神，向停车场去了。
　　上了车，伏在方向盘上。天已黑透了，看看表，按下音响，把座位摇下去，取了后座上的毯子盖在身上，就躺下去，酸痛的腰背好象舒服一点。
　　略带点沙哑的男人的歌声就环绕在周围
　　……
　　你知不知道，
　　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喝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
　　你知不知道，
　　忘记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
　　然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
　　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

　　听见外面的响动，何妈妈披衣下床，打开客厅的灯，果然是老大回来。
　　“什么事啊？忙到现在。”
　　到跟前一看，就心疼得不行。他像醉酒一般低头半趴在门口的柜子上，见妈妈出来，费力地抬抬头：“妈——，你怎么起来？”
　　“疼得厉害是吧？”要是第一次见，还真要被吓住，抹一下他的额头，触手是一片湿凉。
　　“文，到妈床上去，被子是热的呢。”妈妈蹲下捉住他的脚，一只一只换了拖鞋。
　　怕老妈过分担心，提上一口气，就咬着牙走去她房间，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时正好到了床边，有点庆幸，干脆跌在上面。感觉头下面塞上枕头，被子也盖好。
　　睁开眼时，妈妈含着泪摸他的脸。
　　“起来喝点水，把药吃了。”
　　顺从照办：“别忙活了，一会儿就好了。您接着睡吧。”
　　“文，你实在辛苦，就把厂子关了吧。咱干点儿啥都是生活，何苦啊这是！”
　　他眨眨眼，掀开被角：“妈——，抱抱。”
　　何妈妈不禁笑一下，旋即滴下泪来，也上了床，在背后抱住儿子。
　　“妈，爸去了这些年，——你想他吗？”
　　以为他睡了，不想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想，开始是天天想，想咱们这一家子可咋办哪。后来不想了，要活着，等小慧上大学，等你们兄弟俩成家，等给你们带孩子，——要活下去，就不能想。”
　　“不再找个老伴儿吗？”
　　“不找了，你们都是好孩子，不怕将来没人管我。找老伴儿干什么啊？没人在还好，有人了，不管是谁，都会让人想起你爸来。——你爸是最好的人了，你像他。——文，少操点心，妈没想你出人头第，没病没灾的比啥都强！”
　　“没关系的，我没事。——妈，爸不会再回来了，怎么办？想他的时候怎么办？——怎么才能忘了忘不了的人？”
　　“别提他，不提就不想了，时间长了就好了。”
　　感觉到泪水滑过太阳穴，拍拍妈妈的手，不再说话。

　　电话里设好的闹铃一响，他翻身坐起，动作猛了些，牵扯着胃一阵揪痛。这个习惯算是难改，在部队养成的，起床号一吹，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集合。
　　到卫生间一看，牙刷上已经挤好牙膏，热水器的指示灯也亮在“就绪”一格。——世上只有妈妈好，这话对！
　　洗过澡，浑身清爽，精神也好很多。妈妈已经把粥盛在碗里，见他过来，在碗里洒下一勺红糖。
　　“夸张了吧？！我又不是产妇。”
　　有意逗她开心，立文表情更夸张地瞪着碗：“一会儿还上鲫鱼汤吗？快快，还有猪蹄儿、大肘子！”
　　“吃你的吧，这么贫！从小就贫，把立武和小慧都带坏了。”
　　何妈妈把其他早点也摆上桌，在他手里塞上半块发糕。
　　“是立武带坏我才对，他是蔫儿坏，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小慧也不是什么省油灯，整天让小周盯着我，我说，人家小周找了她，早晚是‘妻管严’的材料儿。好好的小伙子，弄的鬼头鬼脑的。”
　　“那还不是你太让人操心！小周他们也修车，一个个好好的，就你，弄得现在这个样子，妈就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啊，”小慧伸着懒腰走出来，到了餐桌边还打个大大的哈欠：“据研究证明，胃病是精神疾病的范畴，跟饮食不正常当然有关，可是跟精神因素关系更大。妈，你是不知道，现在胃病时髦呢！凡得这个病的，基本上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啦，像我这样吃了就睡，心里什么事都不装，又没上进心的人，想得还沾不上呢！”
　　“这是啥说法？！”何妈妈白女儿一眼：“你倒真是没心没肺，天塌下来你都不会醒。刷牙没？就来吃饭！”
　　把老妈定量的饭吃下去，感觉像堆到了嗓子眼儿，有点撑胀。看下时间，就回房间换好衣服。
　　“妈，我出去一下。”
　　怕她们阻拦，两步就跨出家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