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斯人如菊

4、4

　　总算是回来了，下了车，摆摆手让维修车靠边，后面那辆巨大的水泥罐车就轰隆隆地开进了院子，在专用的修理通道旁停住。
　　何小慧一溜儿地跑过来牵住他的手。
　　“大哥——”她就有这个本事，一见到大哥，立马返老还童回到少女时代。“我拿二哥炖的汤冒充去，他妈还真信是我的手艺呢！笨啊！”
　　“那是你婆婆，别瞎说！让小周听到，当心不要你。”
　　“他敢！我还不要他呢！天底下上哪儿找我这样的女朋友？还没成他家人呢就先献爱心去，美的他吧，还有意见。”
　　甩开她的手，何立文向厂院边的办公室走去，小慧一撅嘴，跟在后头。没几步就见他慢下来，走不动似的挪了两步，弓起身子。
　　赶紧跑上前去：“大哥！”
　　没等她问，立文直起身：“正好，给你哥靠一下”，就一把揽住她的肩头。
　　小慧个头不高，斜着身子用力拉着他：“犯病了吧？！活该！三天四夜没回家了，妈说反正人家的车比你命值钱，看来真是！”
　　他不作声，进了办公室的门，斜进沙发椅里。
　　小慧倒了热水递过来，他接在手里，才搭腔：“那车是比你哥命值钱，我就按一百块钱一斤，割肉剔骨，才卖多少？连人家车轮子都不值。”
　　“让妈听到又要骂你胡说八道！”
　　喝下两口滚烫的水，好过一点：“你婆婆怎么样？”
　　“好多了，医生说休养的好不会有明显后遗症”，小慧忍不住一乐：“她直骂小周”，清清嗓子，模仿着老太太的四川口音：
　　“***，你修车地，修啷个好有啥子用？！你娘老子还不是让车撞了？！你个挨刀滴，***”。
　　立文笑了一下，皱皱眉头把杯子攥紧，这个破胃足足疼了两天，弄得他干什么都差点儿心思。小妹是来逗他开心的，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开心？再坚持坚持吧。
　　捏一下她的下巴：“上你二哥那儿吃饭去吧，快饿死了。”
　　“你这样能开车吗？”
　　摸摸她的头：“放心吧，你哥玩儿车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
　　上了车，见妹妹腻在副驾驶位上，他一拧眉毛：“后头去！”
　　这是规矩，副驾驶座不许坐人。因为这是最危险的位置，一旦发生事故，司机出于本能会自保，副驾位坐的人往往受伤最重。开车的人，心里要有坐在车上的人。他从小就跟老爸和车混在一起，这一条，是老爸反复说过的，像长在心里的树。
　　何小慧一吐舌头：“小周就没有你这么多规矩，不也一样开车修车？”说着，还是猫身爬到后面去了。
　　“那是他粗心！你还当是优点呢？！”
　　二十几年的时光，他是和各种各样的汽车一起度过的，熟悉车，就像熟悉自己一样。尽管胃里这两年来也渐渐熟悉的疼痛让他直冒汗，车子还是平稳地穿过大小街道，奔向目的地。三天里只睡了十个小时不到，根本没有胃口，只是希望赶上晚饭的时间，希望靠窗的位子上，有那个一见倾心，无法忘记的身影。
　　她是别人的，但毕竟，终于能有那么个地方，能见到她，如此足矣，只能如此。
　　立文看着前面的路，微微摇头。多久了？六年吧，仅此而已。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六年？——该知足了，——该知足了！

　　小慧看着观后镜里大哥的脸，平时象牙色的皮肤透出不正常的青白，嘴唇隔一会儿会稍稍松开条缝呼气，又迅速抿紧，眉头也不时地皱一下。她的心就一路纠结，隐隐作痛。
　　大哥，是她字典里最重要的词，大哥，是山一样的男人。
　　小时候他常把自己举起放在肩上，风一般跑过街道，任她肆意地洒下一串串笑声；她曾是学校里出名的女侠，敢于挑战任何别的同学都害怕的坏男生，因为大哥会为她承担一切后果，只要她有理，他就会据理力争，甚至挥拳直接修理敢于冒犯她的家伙。
　　爸爸去世时她才十几岁，跟在妈妈身边哭泣，盛夏毒辣的阳光直打下来，一身黑衣的大哥为她撑起一片荫凉，走在他的影子里，悲伤——但绝无惶恐。
　　一直以为大哥是钢打铁铸的一般，是不会动摇的靠山。上了大学，每次放假回家，大哥都去接她，可就从那时起，每次看到他，自己的心都会像现在这样痛，他还是当兵时训练出的笔直的脊背，但越来越瘦了，虽然他瘦了看上去更帅。两年前那个暑假回家时，第一次看到大哥生病，吃什么吐什么，什么都不吃还是吐，一身冷汗，却一声不吭，只说没去接她回头赔她一个车模。
　　突然就知道了害怕是什么感觉。
　　“大哥，把车停一边儿，休息一下再走。”
　　他不说话，在镜子里看她一眼，浅笑一下。
　　车子在餐馆前停住，松口气，闭上眼，头放在座位靠背上。感觉到小慧擦他的额头，半张开眼：“没事，有点累。——你饿了吧，先进去，——一会儿就好。”
　　“哥，那个二十四小时抢修，还是算了吧。都是重型车，不比小车，连能替你的人都紧张。咱家不缺钱，你别这样拼命。”
　　“不为钱，——为了，——你们说的那个——自我价值”，一边撑起身：“很快就有别的技师了。——好了”，一咬牙，推开车门下去，小慧也忙下车来，挽住他。

　　进了大堂，目光迅速扫过一遍，——她没来。她自然不可能每天都来。
　　人心总是不知足的，看不到时会想看到就可以了，真看到，又会想常看到就好了，常看到，又要想天天看到才满意。真不知要是天天见到，又会想什么！？
　　在心里嘲笑自己一下，从旁边通道慢慢向后面经理室去，没走出几步，旁边小慧轻呼——“妈呀！真高！”
　　立文冷不防，转脸一看，孟紫楠由总台另一边洗手间方向走进大堂，收身黑毛衫，黑色宽腿裤，长发挽在脑后，应是踩了很高跟的鞋，一路袅袅婷婷而来。
　　记忆中的片段高速闪回，眼花缭乱无从分辨。他一时有点呆住。
　　“你好！我又来白吃，还带了人来，你真不心疼你的金卡？”
　　目光略向上看着她，还真是不习惯。向旁边一瞬，靠墙位置上，是头一次在这儿见到时那位怀孕的女士。
　　“三个人？不多。你这样——”，他示意一下身边的小妹：“像我妹妹这样的身高，岂不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你妹妹？”紫楠有点不信，何立文差不多也该有一米八多，旁边的女孩最多也就一米六多点儿，容貌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小慧，这是哥的朋友。”
　　“我叫孟紫楠，你好。还是小妹妹呢吧？看着一丁点儿，真可爱。”
　　小慧不知这是夸自己还是损自己，自觉在她面前颇有压迫感，向她一点头，牵一下大哥的胳膊。
　　“你好！你真的好高啊！你们吃饭吧，我们，先走了。”
　　心里不舍，也只得一摊手，让小慧拉着走了。

　　“我说，你这一身儿，也太盖了吧？！”
　　她一落座，冯琪琪就嘻笑着：“我冷眼看着这一厅的人都让你震得一愣一愣的，瞅见没，那小姑娘连正眼都不敢看了。你平时那么低调，受啥刺激了到底？”
　　“当年本姑奶奶就是这样把科学家弄到手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蠃得青楼薄幸名，感慨啊！——我就是高，高了又不犯法，谁挫是谁的事儿，管他们呢！我宣布，以后就重新穿回高跟鞋了。”
　　冯琪琪哭笑不得，摇头叹气：“什么青楼，用词不当！”
　　“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家买房，先声明啊，你生了孩子，我这当干妈的一时可没有啥好东西可给了。”
　　“他家买房还用得上你的钱？！这明显是阴谋，试你呢吧？”
　　“我爸就是个穷教师，老妈是普通的工人，怎比得人家书香门第、诗礼之家？琪琪，就咱俩认的那几个字，跟那一家子硕士博士比，简直是文盲！”
　　茶喝上去比咖啡还苦，紫楠皱眉。
　　“我当初怎么劝你来着？像我一样，找个大款，起码还混到家产若干，你可好，人财两空！”
　　“我跟你不一样，你根本就不相信有爱情这回事，可我相信。家树不像他家的人一样有心眼儿，就是太听话了。”
　　“你算了吧，爱情！老娘信来着，又怎么样？那孙子不是海誓山盟之后就捞个洋妞儿拿绿卡去了？！我靠！”忆起往事，冯琪琪唯剩切齿。
　　“他去了美国两年，不是回来了？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这倒是意外，希望如此！”
　　吃过饭天已不算早，紫楠抓起车匙。
　　“走吧少奶奶，送你回家。”
　　“我说，你以后就开我这辆车吧，反正得几个月我用不上呢，闲着还不如借给你。”
　　果然是好友，果然是富足，除了老公孩子，无不可借与她的。
　　安顿好琪琪，紫楠也上车，脱掉高跟鞋。
　　前年时自家也买过一辆车，开了不久，觉得养车的花销超过了预计，并且实际无太多用处，家树就作主送与他二姐了。她回娘家一说，倒让姐姐和妈妈一通抱怨，说她过于憨实，早晚要着了那一家的道儿。
　　平生最怕与人争斗心计，弱项。此后类似这般吃亏的事，不再讲给自己家人，要是这次给夫家钱的事被父母姐姐知道，不知又是多大的一番波澜。
　　张家的高档小车开起来不是很顺手，紫楠小心地驾驶着，琪琪吃饱了犯困，在旁边直打瞌睡。
　　前面是路口，正要转弯，车子突然一顿，紫楠听到哪里响了一声，心说不好，慌忙刹住，急看向琪琪：“你没事吧？”
　　冯琪琪倒是镇定，摸一下肚子，笑着看向她：“果然你是比我倒霉的！哈哈！前几天就觉得有点毛病，忘了修，正想坏在谁手里谁去麻烦。原想会是我老公，想不到轮上你。”
　　“你真缺德！坏车还让我开？！万一出了事，我死一百回也抵不了你这一尸两命啊！缺德！”紫楠吓的叫起来。
　　“人家忘了嘛，孕妇会低智商和健忘，说得真对，我明显觉得自己变笨了。”
　　她还笑！
　　“怎么办？”
　　“再开呗，能走就先走嘛。回头送车场修就行了。”
　　紫楠狠狠地瞪住她，琪琪扮个鬼脸儿，识趣地闭嘴了。

　　忙蹬上鞋下了车，前后看看，看不出所以然。使劲掀开车前盖，闻到一股焦臭气。丧气地探头向窗里说：“给你家打电话吧，让人来接你。车子也问问平时是哪里修，拖走吧。”
　　琪琪就拨电话。紫楠在车外来回走，想想有点后怕。
　　“家里去听音乐会，我老公要至少半小时才能来，让我们等。”
　　“还挺高雅，听得懂吗？”
　　“听不懂瞎听呗，装得能听懂就行了，你以为那帮子都听懂啊？都是装的。”
　　一辆黑色面包车停在她们的车后面，紫楠忙过去，边说：“对不起，车坏了，不是故意挡——”看到何立文开了后面车门探出半边身子，她一耸肩：“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他下了车，左手抹一下额头，叉着腰踱至轿车前面。
　　“车坏了？算你好运气”，轻轻说一句，中气不足，可也足够紫楠听到。
　　这是什么话？车坏了还好运气？！紫楠翻一下眼睛。
　　那个小姑娘也跳下车来：“哥——”，生气似的。
　　立文向她车前盖里看了看，又伸手拨弄几下，向紧跟上来的小慧说：“拿箱子来。”
　　小姑娘一跺脚，扭头走开。
　　面包车驾驶室门打开，一个身材稍胖的男人也下来，接过小慧从车后吃力拖出的箱子，拎至立文身边。
　　冯琪琪笨拙地挪出来，向紫楠挤眼睛：“看来有事要人帮就得让美女出马，立即就有英雄降临，灵验得很，百试不爽！”
　　瞪她一眼，紫楠看着何立文。
　　弄不好这家伙还真会修车，戴上手套，胖胖的男人递工具过去，小姑娘打着电灯，他挺像回事似的捣鼓着。没人说话，紫楠有点感激，看来自己还真是好运气。
　　琪琪的老公拍马赶到时，立文已经换好了零件，拧紧之后，把扳手递给立武。
　　“暂时换个代用品，还要尽快去维修商那里换回原厂原件，一定记住！”猜得到打车赶来的应是男主人，就直接对他说。
　　“谢谢！谢谢！请问您是哪个修理厂的？”
　　琪琪一乐：“老公，人家是空降来的救美英雄，不是修理厂的！”
　　“那——，谢谢了！麻烦您！”
　　“啊呀，不是救我的，是冲紫楠的！好的了，我们走了，不要在这里当灯泡了！”她晃过来挽住老公，笑嘻嘻地看着何立文：“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走了，紫楠就麻烦您送回家去。真谢谢你！”
　　这无耻的大肚婆居然真的携老公坐上自家车，向她打个胜利的V形手势。更无耻的是她家男人，居然真的开动车子走了。紫楠气个死，愣在原地，切齿。
　　“走吧，送你回家。”
　　秋天夜里的凉风吹起，寒气彻骨，他吸口气，一手扶住立武的肩。
　　这才看到他有些不妥，紫楠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走吧，送你回去，我大哥才能回去休息。”小姑娘嘟着嘴，拉开车门。
　　“我坐前面”，他扶着车身走到另一边，直接坐在副驾驶位上，小慧更噘嘴。
　　紫楠脸上发烫，想说自己打车走，可是这三人似乎都主意已定，拉开架势等她上车。
　　想想琪琪不咸不淡的话，还是不要纠缠快走的好，于是顺从。
　　问过她家地址，就没人再说话。紫楠有些尴尬，隐隐听到他有点沉重的呼吸声，更觉局促不安。这时，他挣起来，按下车载音响，飞泉溅石般的古琴声就充满了车厢。
　　她感激地看看那个背影。
　　“这是我的名片，如有需要，可以找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递过去了，才想起也许不该，已经晚了。
　　紫楠接在手里，向他们致谢再三，拉开车门下去。面包车开远了，才回过神，看看那个硬纸片：骐骏（重型）汽车修理厂何立文经理，下面是地址电话等等。灯光下，印着青花风格背纹的名片小巧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