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斯人如菊

10、10

　　果不其然，一说让大家都考证去，大学生们皆扬眉吐气，或多或少有些趾高气扬。其他的工人立刻怨声载道，排着队来倒苦水。立文这是今天第四次跟人讲同一番话，说明这不仅是厂子发展的需要，对他们个人而言也是有好处的，大家同心协力争取到这个机会，都会有现实的好处，等等。连哄带撵的才劝着这两个人回去，知道下午还要有人来诉苦兼抱怨，有点想逃跑，又知道无处可逃，郁闷地在屋里踱了几步，决定还是出去找点儿活儿干。
　　食堂那边开饭了，得知今天有好菜，时间一到，众人立刻不约而同地跑去了，有两个年轻的，边跑还边嗷嗷叫。看着他们撒丫子蹿出去，立文不禁笑几声，拍拍身上的土，向办公室走去。
　　“大哥——”
　　听到小慧的声音，一回头，见她扬着手臂撒着欢儿就朝这边奔过来，后面跟着的女孩不好意思如她一般飞跑，只是快步走着。是那个叫王菁的姑娘吧？还没来得及想，小慧已到了面前。
　　“大哥，我们逛街去了，没意思，就顺便到你这儿来了。”
　　逛街？顺便？就到了这远离繁华路段的地方？！立文翻她一眼，向王菁打个招呼：“你也来了？欢迎参观。”
　　“你把小周支出去了，一个人在这儿吆五喝六，特爽吧？！”小慧扯着他的袖，嘴上不饶人。
　　进了屋，让妹妹给客人倒水，在墙角的水池处洗了手，才到她们对面沙发上坐下。
　　“哥，我们可来找你蹭饭了。吃腻了山珍海味，体察民情，尝尝你们这儿的大食堂。”又转向王菁：“比咱们大学的食堂好多了，经常改善生活呢。就这，他还‘吃坏了党风吃坏了胃’，你想要是他上大学，得有多惨？！”
　　王菁掩口而笑，立文冲妹妹呲牙。
　　“你带人家上这儿来干嘛？都是一帮粗细不等的工人，你们能上食堂吃去？”
　　“怎么不能？我从小就在这儿吃。姐，你体验一下，以后你成了老板娘，还得听那帮子讲荤笑话呢。”
　　和王菁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立文起身到桌子那边墙上摘下自己的衣服：“我去换衣服，然后带你们出去吃饭。”
　　车子开出去不到十分钟，就有电话打进来。看到紫楠的号码，心跳突然漏掉一拍。
　　“我是孟紫楠，嗯——，你有时间吗？请你吃饭。欠了这么大的人情，给个机会，也让我表示表示谢意吧。”
　　不知道两个人之间隔着到底多远的距离，也许，是一辈子吧。她的口气总是看似轻松，实则客气有加的。立文看看观后镜里两个女孩，她们嘻笑着在讲悄悄话，没有注意自己。
　　“我，有点事要办。可能——”
　　“噢，那，对不起。回头再说吧，——嗯，再见。”说了再见，却没有挂掉，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有点失望？
　　“那——，我安排一下，给你回话。”低声说出这一句，仿佛是耳语，仿佛是怕后面两个人听到，谁知道呢。似乎能看见她多云转晴，绽开笑容，像世上最美丽的花朵。
　　“请你们吃印度菜吧？新开的馆子，据说还可能会有舞蛇表演”，他向后面的两位大小姐请示：“还没有实景见过这种表演吧？”
　　“哗，真是我大哥耶，想啥有啥！我感动，感动的快晕过去了。”小慧作势往王菁身上倒：“姐，看见没？我大哥，绝对是最好的男朋友人选，可惜了我是他妹妹，否则绝不便宜任何人啊！”
　　“再贫我把你扔路边沟里。”
　　把她们安顿好，菜单交到王青手里：“你们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要客气。”
　　见大哥把单子直接给她，小慧正要趁机起哄几句，戏谑的表情还没展开，就被他下一句话噎回去。
　　“我还有事，必须得走了，对不起。”
　　“喂，哥，你怎么回事？！”
　　瞪她一下，看到一丝失望掠过王菁的眼，有些歉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站起来向她一欠身，双手合十一下：“对不起”，还是抬脚走人，不理小慧在身后大声地嗔怪。

　　她又剪回了齐肩的短发，深V领黑色短大衣，宝蓝色围巾，银灰色长裤，一路款款走来。
　　呼吸变成困难的事，那个初见时的片段，六年来一遍一遍重放的，至死也不会忘记的片段就又浮现出来。午后的风有点寒冽，不似那时中秋，空气中都飘浮着万物成熟时节的香甜；一样可以嗅出钟情的味道，只是，凭添了沉重的惆怅。
　　“我，这样子不是太难看吧？”见他有点定定地看着自己，紫楠忙掠一下额前的发梢：“这段时间老是呆在家里，觉得自己快发霉了，换一下心情。”
　　她几乎没化妆，只是涂了一点淡淡的唇彩，额前的刘海更衬得眼睛幽黑闪亮，像宝石一般，令人目眩。
　　“不，哪里，非常漂亮，真的，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心跳完全不在节拍上，有些慌乱的打开车门。
　　“这里的小吃很好，我其实不喜欢大餐，去一个地方旅游时，最关注的就是小吃一条街或夜市了。再说，我辞职了，新工作还没找到，没钱请你吃大餐。”紫楠向他一笑：“你是债主，不好意思，就领你进小店。这里我以前常来，很干净。”
　　“辞职？请假时间太长了？”
　　“果然是当老板的人，都是一个想法。”听上去有点迁怒于人的意思，她连忙笑笑。
　　“你真的是孝敬老人的女儿，你妈妈一定很欣慰。”
　　“根本不敢告诉她，哪里还敢想她会欣慰？！”
　　“可惜我那里都是粗鲁的修理工人，要不，你可以过来，——打工还债。”
　　“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其实挺失败的。一事无成。”紫楠吸一口酸梅汁，味道醇香可口，不由得点点头：“可惜你胃不好，这个酸梅汁比你们餐厅的要正宗。”
　　“那要叫厨师来观摩一下。”看看她，似乎真的不开心。
　　“老话说‘有一得就有一失’，不过是份工作，跟妈妈的健康比起来，还是回家侍候老人划得来。工作可以再找，不要灰心嘛。”
　　“想想当初，真的不该离开T台。要是坚持这么几年，也会有不少的积蓄了，那时的姐妹，现在仍然走红的也不是没有。有一失也该有一得，得到了什么？一圈肥肉而已。”她低下头，折着手里的吸管。这些话，不知说与谁人听，不说，又憋得难受。
　　立文不知该如何搭这个腔，沉默一会儿，轻敲一下桌子：“喂，真不知道还是谦虚？你真的，真的非常漂亮，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很高啊！”见她有点笑，接着说：“不过，看你的都是男的，女的嘛——”
　　抬头，看他还能说出什么。
　　“女的嘛——，都是在看我！”
　　他一抬眉毛，大言不惭、舍我其谁的模样。紫楠“扑”地笑出来。
　　“瞧，你不是还能嘲笑我吗？还没走到人生最低谷呢。”
　　眼中有点潮，她呼口气：“谢谢你，你是好人。——这次我妈生病，万万没想到，你会帮我。我有丈夫，还真的一丈之内是为夫，一丈之外，什么都不是。”
　　等情绪平复下来，意识到自己在跟他说老公的不是，让人无法接茬儿。
　　“对不起，跟你说这些。——你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嗯？”
　　“你待人这样豪爽热诚，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呃，差不多。我——，不像你的博士，从小就没有刻苦学习过，时间精力都用来调皮捣蛋了。说来搞笑，我父亲是思想很传统的人，他让动荡的年代耽误了，希望长子顶门立户，希望我好好学习，上大学，所以给起名叫立文。可是，他似乎忘了，我们家姓何啊！连在一起，何立文，何以立文？成了反问！我弟弟呢，从小只有挨了打来找我给他出头的份儿，何以立武？倒对！”
　　紫楠想不笑都不行。
　　“最后实在是管不了我了，只有送进部队。部队是大融炉，到了那儿才明白，没有最淘，只有更淘。再怎么折腾，我也成不了那种最有个性的，所以，浪子回头。”
　　“你夸张。”
　　“一点儿不夸张”，他撸起袖子，胳膊伸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定睛一看，他臂上靠近手肘处内侧，有三个暗褐色的圆型的疤痕。
　　“你怎么种牛痘种在这儿？！”
　　他嘴角一挑：“你逗吧就，哪有在这儿种的？！这是烟疤，上中学时赶时髦烫的。”说着放下袖子。
　　“啊！自己烫的？！”她心里一抽：“不知道疼吗？”
　　“知道，可是，出来混，都是要有代价的。”他笑：“那时要么刺纹身，要么弄这个，否则就不算是小混混了。我还算长个心眼儿，怕纹身以后图案不时兴了去不掉。你想，我现在要是手上脸上有那东西，只怕白给你钱，你都不肯拿。”
　　紫楠自幼是乖乖女，上学时从来不跟像他这样的男同学玩。此时，不禁睁大眼睛看着他。
　　“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各不相同。说到对朋友仗义，察言观色，我这样的人可能更擅长。你家的博士，也许精力会用在他的工作上多一点，也是正常的。你跟他说说你的想法，话说开就好了，事儿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我爸跟我，好多年不怎么说话，我知道他是失望。退伍之后到厂里上班时，他是真看不上，也就是怕我没工作再到社会上瞎混，才留下我的。后来发现居然真的能顶起一个维修组时，吃惊的大冬天硬是三分钟都合不上嘴。——在一起工作快三年，他教给我怎么料理厂子，但是我们一直都别别扭扭的，我妈说过他也说过我，可是都扛着，不肯认输。……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厂里值夜班，他忽然就拎了瓶酒要跟我一醉方休。我们说了很多，天黑，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倒不再顶牛了。我明白了他是顶天立地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我想成为的，就是像他一样的人。他也明白我瞎跑出去那么远，还是愿意回来的，上大学是不行了，做他的儿子，还来得及。”
　　紫楠静静地看着听着，他低沉着嗓音，眼神穿过手里的茶杯，盯着桌子。
　　“那以后，我们爷儿俩就像是真正的爷儿俩了。可是——，他二十一天以后，就心脏病发作——”泪水在他下眼眶边保持了几秒，就成串的滴下来。沉默了好长时间，拿餐巾纸抹一下脸。
　　“对不起，突然就想起这些。——别等着什么机会才去表达你的想法，也许，跟家里人说说话根本就不难，只是我们犟，在浪费功夫。”
　　这好象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一个男人哭，而且，虽然并不了解他多少，但这几次的交往中，紫楠觉得他是个很大气英武的男人。现在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毫不设防的流泪了，实在很意外，却也莫名的随着就感伤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父亲，是他最伤心处？
　　“我明白了。我会跟他好好谈谈。——瞧，饭菜都凉了，本来是要请客表示一下谢意的，倒让我弄得——”
　　“没什么，挺好的，都倒倒苦水，心情会好，不是吗？”

　　这是她面试的第三份工作了。世上最难寻是后悔药，应该当初就坚持自己的专业，应该平时更努力工作多攒下些资本，应该让怀孕时间还不长的姐姐与自己一起分担照顾妈妈的任务，现在都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
　　除了服装，孟紫楠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当模特？年龄和身材都不行了。搞设计？想想看工作了这几年，还从来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资历。做低级的助理跑腿之类，自己又不甘心。难怪现在都说找工作难，真是难！
　　这家公司看来还不错，办公室设在著名的写字楼里，很好的楼层，做服装贸易。人家招经理助理，要求有从事服装设计的工作背景，也许可以试试。过道里除了她，还站着五个人，三女两男，个个表情严肃，目视前方，不与旁人搭讪。紫楠站在后面，看到一个女孩从办公室出来，最前面的女孩又进去，有点忐忑，他们看上去都好年轻，像毕业不久的学生，自己应该是这其中年龄最大的了吧？！
　　终于轮到自己，紫楠整一下衣领，深呼吸，尽可能稳重地走进去。
　　经理是个中年男人，稍稍发福，头上不知抹了多少定型胶，把不多的头发抿的一丝不乱、苍蝇滑跤。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一下光，倒是蛮亲切地招呼她：“来，不用紧张，这边坐。”
　　紫楠点头微笑，在他指定的旁边的位置坐下，斜对面是一位像是负责记录的中年女人，没看她，只是盯着电脑屏幕，这让紫楠有些不安。
　　“介绍你自己一下？”经理笑眯眯的，翻看着她的简历：“有工作经验啊，很好很好，婚纱设计，噢，还做过模特，著名经纪公司呢。”
　　饶有兴味地看看紫楠：“为什么那么年轻就不再做模特了？要是坚持到现在，怕是也能成为名模了。”
　　紫楠心里轻叹：“我对那个行业不是特别喜欢，希望自己能尝试不同的行业，有更多的见识。”这话再虚伪不过了，她想。
　　“倒也是，青春饭吃不了很久的。我们公司做的是外贸，代理很多大品牌在国内的销售，你有设计工作的背景，应该是很不错的，形象也好。当经理助理工作时间不固定，经常会有外出啊，突发的工作什么的，你时间上有问题吗？”
　　还能怎么说？
　　“没有，我会以工作为重”，她敷衍地笑笑，心想如果这家公司肯录用自己，真的不想再跑来跑去碰钉子了。
　　“你对工资待遇有心理预期吗？说说看。”
　　“我对贵公司招聘书上说的条件很满意，别的，要看工作情况而定吧。”
　　“那是基本的条件，如果有随经理出差的工作，有另外的津贴，我们的企业文化是尊重员工的，相信你在这里会工作愉快。”
　　这算是表示肯用自己？紫楠没想到这么容易。这是她应聘的所有公司中待遇最好的一家，却最轻松易得，真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您是说——”
　　“我姓王，以后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了。欢迎你来到我们的团队！”
　　紫楠有点激动，不知该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伸出手：“谢谢您，我会努力工作的。”
　　他握一下她的手：“欢迎你，如果没问题，明天就可以来报到，先到上面一层人事部。我会安排后面的工作，OK？”他仍旧笑眯眯的，另一只手不经意似的在桌下拍一下她的膝盖，只一下，旋即站起身：“今天就这样吧，明天见。”
　　紫楠慌忙也起身，点点头，出门去了，那个作记录的女人始终就没有抬过头。
　　一路上脑子乱糟糟的，好象想了很多，又好象什么也没想。
　　这些天家树回家都很按时，可能，有意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吧，吃了饭甚至还会陪她看一会儿电视。
　　“我，找到工作了。”
　　本来还有一点犹豫似的，可是他坐在沙发上还没有一个小时，已经接了五、六个电话。对了，他回来后好象被定成了研究生导师，报考的学生提前几个月就开始要跟导师联系了，他差不多是学校里最年轻的导师了吧？！
　　“是吗？还做设计？”
　　“嗯，是家贸易公司，经理助理。”
　　“助理”，他微微皱眉：“不是要听人支使，东跑西跑的？不如，先等等吧，在家里呆一段时间，调整调整，再找工作。”
　　知道他肯定不屑于这样的工作，可是呆在家里——
　　“我还是去上班吧，闲着不行吧，我还没到三十呢。”
　　“咱妈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早晚是要有个孩子的，你年纪太大了就不好了，不如，在家吧，我们都调整一下，要个孩子吧。你说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可是，我们——要是和去年一样，也没怀孕，又不工作，我——算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一提这事就这样满怀戒备嘛，你是个女人，生个孩子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天下的女人不都是这样？你害怕什么呢到底？怕疼？现在可以做手术，基本是痛苦不大的，冯琪琪刚做完不久，你问问她嘛。一直拖下去，等你年龄大了，困难就更多了，是吧？”
　　无可反驳，是啊，怕什么呢？
　　紫楠点点头：“我同意要个孩子，但是，不能脱离社会太久，现在找工作，就已经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很不容易的。要是再过几年，怕就——”
　　家树看看表，站起来：“好吧，如果你坚持，我没有道理非得反对。先上班试试吧。”
　　紫楠本来打算趁机说说别的，如何立文所言，和他谈谈，可是他已经向书房去了。算了，还是放一放吧，她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说什么。或者，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她也没太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