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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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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天放个大晴,还是休息日,何妈妈在客厅地上铺了竹席,摊开套好的棉絮,小女儿的嫁妆里,棉被是重要一项,也顺便教她做些活计。
“妈,这是干嘛啊?现在谁还费这事?买现成的就行了。”知道妈妈要摁住她学做活,小慧不情愿的嚷嚷。
“小声点儿!你大哥睡着呢!是女孩子都得学点活计,啥也不会,将来小周让你缝个扣子还要回来找你妈啊?!过来,坐下。”
只得过去,“扑通”一下坐在被子上,妈妈气得拍她一下:“你有你大哥一半勤快我就要烧高香了,也不怕将来笨得被婆婆骂!拿着针,沿那个边,看着点,得倒着缝。”
“我大哥就是太勤快了,要不能弄成这样!”说起大哥,她没了脾气:“夜里又折腾,他这个病也太磨人了吧,唉——,我想想就发愁。”
妈妈叹口气:“那你也勤快点儿,让我们都省点儿心。”
按妈妈教的方法缝了几针,便上了道,一人一边,开始正式施工。
“妈,我大哥为什么老是不谈恋爱?有了老婆,就有人照顾他了。我就不信,他会没人要?!”
说起这桩愁人的事,何妈妈停下,在头发里刮着针尖,又叹一声。
“他自己不上心,谁能替得了!你张姨她们都给介绍过多少回了,太挑了,最后连媒人都气跑了。唉,别的都好,就这一样!你们哪,都是冤孽,没一个省油灯!”
“我大哥就该挑好的,一般人还真配不上他!我反正特崇拜他。”
“说起来,也不能太挑了,年纪这么大了。他又不像你们公司里这领那领的,大学没上过吧?人家那年轻漂亮时髦的姑娘能愿意找他?还挑呢,回头就得找二婚的了!”
小慧一皱鼻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妈,你太小看我哥了。他比我们公司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们强多了!是上个大学,可到底会点儿啥?切——,高分低能,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别说照顾老婆孩子和爹妈了。所以我才找的小周啊,像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汉!跟生活没激情每天仨饱俩倒的人在一块儿,没劲!”
“你哥小时候那个淘啊!你爸一心盼着你们几个上进呢,可惜,两个小子都没成气候,倒是你,上了大学。唉,可惜,你爸没看着。”
“妈,你这是严重的偏见啊。咱家要没我大哥,天就塌了,不定现在什么样儿呢。哎——”小慧一拍脑袋,喜形于色:“我想起来了,我们公司有一跟我特投缘的姐妹,比我大两岁,在我的影响之下,也看不上那些娘娘腔呢。上个月她跟她那个唧唧歪歪的男朋友掰了,我把她介绍给大哥吧?”
何妈妈眼睛一亮,没办法,一听这种事就像上了弦一般。
“才跟以前的分了,会不会再牵连哪?别再招人烦心。”
“不会的,那个男的我见过,还不如我哥一个手指头呢!她长得也挺漂亮的,身材也不错,气质也行,外表跟我大哥挺配的。人嘛,我们俩特好,应该没问题吧。她家上海的,人家老爸是复旦大学的教授呢!有家教的。”
何妈妈已动了心,点点头,凑到女儿身边:“那你回头跟你哥说说,他最吃你那套了,要真行,哄着他们见个面儿。”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慧撒娇地腻在妈妈身上:“那个,午饭吃什么?红烧肉吧,最喜欢了。”
“就知道吃,人家那别的小姑娘都说减肥,你可好,小周也不说说你。你哥吃不了这个,做你一个人的,还不够费火的呢。”
“他敢!嫌我胖我休了他!”
把被子收了,妈妈去做饭,小慧踮着脚到大哥房门前,开了一条缝往里看。他手搭在额头上躺着,不知道醒了没有。蹑手蹑脚进去,到了床边,见他闭着眼没动,拔下一根头发折几下,去挠他鼻孔,——这是她常玩的把戏。蹲在床边,挠几下,立文就皱皱眉头转脸躲开。
“别闹。”
“趁你没劲儿打我,不沾光才是傻子。”
“我几时打过你?”
“二哥打过我,你替他还。”
立文笑一下,转过来握住她的手:“你又想要什么东西?直说吧。”
“我要个嫂子,怎么样?给一个吧。”
“没正经!”他又闭上眼。
“这多正经啊!有了大嫂,你就归她管了,我和妈就不用被你吓得半夜睡不着觉了。”
“妈派你来的吧?”
“这回可是我的事儿,我有个要好的朋友,人可好了,也很漂亮,你见见嘛。要是见了不好,我请你吃饭。”
“我请你吃饭,你饶了我,怎么样?”
小慧嘟着嘴转过身,背靠床坐在地板上,拿着他的拖鞋在地上“啪啪”地摔打不已。
“喂,我脚臭,染了你的手,午饭没法儿吃了啊!”
她不理,索性两只都拿起来,兀自敲打制造噪音。立文无奈,只得举起双手:“好了,好了,姑奶奶,还有邻居呢,你不要太过分了。”
“那,我就替你操办了,啊?”两手在他脸上一拍,满意地哈哈笑着出去了。
他哭笑不得,看着窗帘上的花纹出神,许久。
小慧办这事还真是雷厉风行,没过两天,就约好双方见面。
公司楼下不远有一间西饼屋,因价格离谱,号称西点中的哈根达斯。知道自己的姐们儿也爱吃甜食,小慧特意约在这个地方,给大哥一个好好表现、博人欢喜的机会,当然,主要还是给自己一个大快朵颐的机会啦。
这样的约会何立文经过说不清多少次了,在见到她之前,还曾抱过希望。之后,基本上都是例行公事一般。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二十分钟左右,宽敞的厅里只有零星的客人,订了位置和饮料后,坐等来人。空调开得充足,暖意融融,但空气流通不太好。他打量一下环境,明白了小慧的“别有用心”。透明玻璃隔开的操作间内新出炉了蛋糕还是别的,香甜到腻的味道飘过来,让他有些反胃,连忙起身走出去,站在门口台阶下。刚刚透出两口气,就看见妹妹和一个女孩儿有说有笑的过来,命令自己进入角色,笑脸相迎。
“哥,怎么在外面?也不怕冷。”小慧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有点赖皮地蹭着他:“今天你得破点财,我们要吃平时舍不得吃的。”
“没问题”,朝那女孩儿礼节性笑笑,就脱开妹妹的手,上前两步为她们打开大门。
刚一坐稳,小慧就迫不及待地推搡女友:“怎么样?我大哥帅吧?他当过兵,腰板倍儿直,不像咱们那儿那几只大虾,看见一回我就替他们难受一回。”
那女孩儿羞涩地一低头,脸上是难掩的笑意盈盈。
“不要议论同事,没规矩!”立文忙轻声制止:“吃点东西吧,省得你胡言乱语。”
“那我可点了啊!”
那女孩儿笑意更浓。小慧拿了单子给她看:“别客气,随便点。反正,等于是花你的钱了。”
她脸蓦地绯红,肩膀撞小慧一下,更加抬不起头来。
瞪妹妹一眼,她却俏皮地吐舌头,表情都跟小周有点相似,他们是有一点夫妻相。
“呀,不好意思,光顾着吃,忘了给你们介绍了”,食品都上了桌,小慧才想起正题,清清嗓子:“咳,大哥,这是我的好朋友,王菁,比我大两岁,平时都是她照顾我呢!我都管她叫姐。姐,这个,我大哥就不用跟你介绍了吧,差点连他长几颗痣都告诉你了呢。”
这话说的,连立文都有点发窘。
他们两人都很少说话,就是小慧眉飞色舞,吃的开心,说的更开心,倒也不冷场。
王菁算得上是漂亮,五官协调比例合理,应是那种娇小玲珑,我见犹怜的类型。看得出为了这个约会,是精心打扮过的,但妆容淡雅,不夸张不过火,让人看着很舒服。她有点拘谨的吃着蛋糕,偶尔搭一句小慧的话,更偶尔才稍稍抬眼看看他。
立文只呷几口黑咖啡,视线躲避着桌上对两位女士来说无限美好的食物,一边努力压抑着反胃的感觉,这些天不是打点滴就是喝中药,胃口败尽,丰腴过分的甜点无疑是恶性刺激。终于听到王菁说一句:“咱们走吧”,才松口气。
小慧识趣地去找周凡,把他们两个闪在路边。
“你是不是很讨厌这种方式?”
“啊?!”愣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立文忙一摇头:“不,没有。只是讨厌甜食而已。”
王菁笑笑:“女孩子大都喜欢甜食,忘了你可能不喜欢。——小慧和我是好朋友,她常把你挂在嘴上呢,所以,我几乎已经很了解你了。”
“她是家里老小,宠坏了,要是冲你使脾气,不要理她。那,我送你回家,还是——”
“介意走走吗?”她指一下前面的大路:“顺这条路走,到了雕像那边再走回来,好取你的车。”
“听说你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刚才看着脸色不对,这会儿好点吗?”
立文有点尴尬,暗自埋怨妹妹什么都跟别人说。
“没事,空气不好。”
“你怎么想到修重型车的?我总觉得在那种超大的车面前,人力有些微不足道,听说有的车一个轮子比人还要高。”
“太大的车咱们这儿没有,倒也不必怕它们。我在部队时是工程兵,因为从小就跟汽车打交道,最难弄的车就成了我的工作。几年下来,学了不少东西。退伍回来接着干本行,觉得是个竞争相对小点的项目,所以就这么做了。”
“很辛苦吧?”
“也不见得,干这行的都一样。你们坐在写字楼里,也未必就轻松。”
“那倒是,一天下来也累呢。”
两个人沿路走了一圈,东扯西扯的聊了什么,他没记住。拐回来上车,她不用招呼,就自行拉开后面车门坐上去,到底是小慧的朋友,什么都知道,省了许多心思和口舌。开动车子驶进快车道后,习惯性的向观后镜里看看,她在向自己甜甜地笑着,两眼闪着柔和的光。立文有点僵硬地笑一下,问了地址,就不再看她,专心开车。
妈妈的情况很稳定,经过复查,暂时没有什么问题,每天几次记录心跳情况之外,不再需要特别护理。在全家催促下,紫楠回到自己“阔别”多日的家。
地板、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看来,家树也极少呆在这里。她摇摇头,即使他回来,也是当成旅馆一般,哪里会想到要打扫?!把自己的东西放好,换了家居服,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儿。忙碌了一上午,家具都焕然一新,衣服也在洗衣机里转动时,拎着抹布坐在卧室窗台上,暖融融的冬日阳光洒在身上,突然就满是伤感了。
记得去年大约也就是这个季节吧,他的一个项目成功通过,请了一干同事朋友来家里聚会。紫楠当然懂得男人的面子之于他们是多么重要,施展出本领搞了两大桌菜,忙的不亦乐乎。大家都羡慕家树好福气,纷纷称赞女主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得妻如此三生有幸之类。她虽是除了上菜就几乎没出过厨房的门,直到席终人散才能喘口气,可是听着外面众人的赞扬之声不绝于耳,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然而家树,前脚送走客人,后脚就又变回平时清淡的表情,仿佛刚才的欢声笑语都是不真实的幻觉。原本以为他会热情洋溢地拥抱自己,原本以为他即便不会骄傲,起码也会感谢自己半日辛劳,但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帮忙收拾了餐桌之后,就又一头扎进书房,去忙他永远也忙不完的事情。
紫楠看看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满目皆是,一派萧索。
这个共同生活了六年之久的男人,到底——爱不爱自己,或者,他是否真的爱过自己?!这个念头让她打个寒颤,抱着肩头,眼眶里只是发涩。都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她相信,真的信,所以安于日复一日的琐屑家务,安于他清淡到清冷的表情,安于规律性的到婆婆家里去虚于应付,安于一个人照顾妈妈的起居,安于听她絮絮地说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都是平平淡淡的才好……
摇摇头,还是不要想太多,回到平淡的生活中吧。家树基本每隔一天会到妈妈那里露个脸,表示一下他的关心和慰问,这样她已知足,还能怎样?要他像侍候自己老娘一样床前尽孝?怕是别想。即便他肯,妈妈也不能适应吧?其实父母心里也很矛盾,既盼着儿女孝顺,又怕成为他们的负担,日久了招人厌恶。
人的一生,在夹缝中求生存,也许是主旋律,人生的各阶段,莫不如是。
她苦笑一下,妈妈这一病,最为担惊受怕的其实是爸爸。自己是在尽人子的义务,只需尽心尽力就心安了,可是爸爸就不同,好多个夜里,一觉醒来,会看到他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熟睡的老妻,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年轻时他们是风雨同舟的夫妻,年老时,就成了生在一处长在一起的老伴儿,人生最凄凉恐惧的事,大概莫过于相伴一生的人要先行一步离开这个世界,风烛残年之时,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太大的世界里孤独挣扎。
紫楠抹一下泪水,她其实挺羡慕自己的父母,他们的婚姻起源应该还是古老的包办的那种吧,可是都坚强专一无怨无悔地走过了几十年。前年为他们庆祝三十五年结婚纪念日时,姐姐在蛋糕上写的字是:相濡与沫,携手人生。——这应该是婚姻最高的境界了吧?质朴的就像外婆留下的老式樟木箱,历经世事沉浮,时代变迁,依然故我。
泪水开始失控地流出来。自己到了父母的年纪时,也会有个相伴一生的人那样专注仔细地看着自己已经沟壑纵横的脸么?这是太大的奢望,连想想都会觉得呼吸困难。
“家树,我回家了,妈妈那里不用再日夜看护了。嗯,你晚上回家吃饭吗?我给你做饭。”
他在电话那边犹豫一下,“可能——不回了吧,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晚上有安排了。我早点回家,可好?”
必竟是六年夫妻,听到他的气息,就猜到是这样,超现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