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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石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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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未亮,杜若李就睁大了眼,盯着花里胡哨的帐顶出神。
这一夜,她迷迷糊糊就没安睡过。
换了任何一人,闻知自个儿的“死讯”,都会睡不着罢?
只不知,除了她自己,这世上还有谁会因她死讯而难以入睡。
荣恩伯府的父亲吗?
不,他只会松口气,有一个“石女无后”的闺女在徐家,他哪里抬得起头?只怕早就巴不得她快些消失,最好是连带着这些传闻一起,一丝痕迹也不要留下才好。
蔡推官家的亲姐姐吗?
不,她有这个“石女无后”的妹子,在京城贵妇圈里抬不起头来也就罢了,连在夫家,也要被婆母阴阳怪气质疑她可是也与妹子一样。
她死了,世间自此终于可以少了一把攻击姐姐的利刃。
她那貌合神离的夫君吗?
不,他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将身怀六甲的外室迎进门了,没有自己这个不祥“石女”在前头挡着,他徐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而所有的罪过,便是该死的“石女”二字。
“石女无后”成了她一辈子的原罪。
不知不觉,杜若李眼角有泪水滑过。
上辈子,起初,她是不知“石女”何意的,当然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石女。
事情不对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在塌上裹紧被褥,翻了个身。
十三岁那年,身边同龄的丫头一个个开始有了女子形态,就是府里比她小的堂妹都来了癸水,虽没人与她说过女子到了年纪就得“天癸至”,但她已隐隐有了期待。
看着她们悄悄的,羞羞怯怯的谈论这事,那种害羞与满足并存的神色,她开始羡慕起来。
她问过尤嬷嬷,为何自己同别人不一样,都十三岁了还毫无动静。
她还记得,当年那老货,笑得慈爱极了,像长辈般抚着她头顶,悄声道:“娘子不急,娘子这是还小哩,再过两年就好了。娘子这事就莫同大娘子说了,咱们女子家,将这事传扬出去,好不害臊呢。”
于是,她真的就未同已经出嫁的亲姐说过,府里父亲有数不过来的庶子女姨娘要看顾,自也顾不上她。
她等啊等,盼啊盼,从十三岁等到了定亲,又从定亲等到十五岁,然后,十六岁生辰一过,她就成婚了。
稀里糊涂嫁到徐家后,婆母将中馈大权交与她,来不及思量自个儿身子的事,她又被赶鸭子上架了。
徐家兄弟姊妹四个,大伯子小叔子小姑子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姨娘一打,婆母又时常不在府内,公公几年不着家……丫鬟婆子看她年轻面嫩,平白也生出一堆事来。
待她回过神来,能抽~出手来调理自个儿身子时,尤嬷嬷找来的大夫就叹着气道:“可惜可惜,奶奶~子嗣无望,若早几年来调理,年纪越小越好调理,倒还……”
剩下的“之乎者也”她再听不进了,只如五雷轰顶。
她不会有孩子了。
悲伤过度的她还不知,怎才半个月功夫,她周若李“石女无后”的消息就如长了腿一般,跑遍东京大街小巷。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
人前同她相敬如宾的夫君,背过人去立马横眉竖眼,后来……外头那人大着肚子,她的好夫君,一把大火就让她消失了。
想到那场大火,身上就烫起来,仿佛那火舌灼烧她皮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伸手摸了摸身下褥子,确实有点热。
热得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但床外除了节律均匀的呼吸声,绵长而又安静,别的一丝动静都没有。
比她这主子还睡得沉的丫头……这杜家可真够没规矩的。
若是以前的徐家,她只消翻个身,外头菡萏几个就晓得她睡不好了,无论是递茶的,打扇的,总有人上赶着来伺候。
唉,原身这小姑娘记忆有限,她实在想不起来这家人是做什么的了,怎么调理的这些下人。
直到天明,熬到小姑娘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了,方沉沉睡去。
只是,还没睡多大会儿呢,一把声音就在帐外响起。
“娘子,该起身了。”
睡梦中的杜若李翻了个身。
“娘子,该起身了,隔壁五娘六娘都起了,咱们房里人去晚了,连打水都得排好大会子,到时她们又得笑话娘子了,娘子记得要同夫人说说了,一母同胞的姐妹,哪能……”
“得了。”杜若李娇娇糯糯的嗓音,居然让佩兰听出股不怒而威的架势来。
佩兰急急的收住了满肚子的埋怨。
今日要去“参加”自己的葬礼,杜若李没有多余心力来折腾,待晚间家来了,这种毫无眼色,甚至不将小主子放眼里的奴才,她会好好“教教”她。
佩兰在帐子外头翻了个白眼,自以为里头的小霸王看不见。
杜若李只淡淡笑了笑,让她伺候着起身梳洗。
同样的,柳嬷嬷一个转身的功夫又打了一盆冰凉入骨的井水来。
这么短的时间,与佩兰吓唬的“去晚了要排队”可对不上哦,要么就是这水根本没几个人会用,要么就是丫头故意挑拨她与“五娘子六娘子”关系。
真是家业没两分,麻烦事却一堆啊。
刚梳洗完,杜若李忽然突发奇想,道:“与我拿面镜子来。”
佩兰撇撇嘴,心道:又来了。
她递了面水银镜过来,上头银制的雕花手柄上,镶了许多玛瑙与水晶,将那简单的镜子嵌出个怪异的形状来。
杜若李忍着嘴角抽搐,扫了转身欲走的佩兰一眼:“将镜子端好了。”忒没规矩的丫头,你不伸手,莫非还要主子我揽镜自照?
佩兰张了张嘴,刚想说“你平日都是自个儿抱着镜子臭美呢”,思及小主子这两日来的不怒而威,只得忍住,撅着嘴将镜子端好了,调整出一个恰当的角度,方便杜若李照。
直到此时,杜若李才得见,这具身子的主人,生得委实不错。
不,说“不错”都谦虚了。
现在的“她”皮肤白皙,一样脂粉不涂都散发着一层自然的珠光色,白里透着粉红,全身连手脚都白净细腻极了。这让上辈子常年不吃晚食,饿得面黄肌瘦的她羡慕不已。
更遑论明眸皓齿,顾盼神飞了。
这样一副样貌,即使才十岁,也让她羡慕不已。既羡慕又满意,因为现在这就是她了啊。
看她一副对镜“如痴如醉”的模样,佩兰又不屑的撅了撅嘴。
杜若李恍若未见。
不消片刻,李氏来了。
“七七今日怎么又穿一身寡淡的?快去换了换了,娘等着你。”
对这位脑袋少根筋的亲娘,杜若李真是哭笑不得:今日你是去吊丧的啊,穿得花枝招展光彩夺目是要干嘛?这大年纪了,能不能长点心啊!
“别了,就这身罢,咱们快走吧,别让姐姐们久等了。”
“娘的乖七七,你还小呢,她们做姐姐的等等你又如何?就让她们等等罢。”
好像一副让人等她是天经地义之事,杜若李努力搜寻原主记忆,小七七还真就是这么觉着的,难怪几个姐姐不喜欢她了。
唉!
杜若李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叹气了。
她一直以为有娘的孩子该是万事不愁,无忧无虑的,但,有李氏这样的娘……说句不应该的,还真不如没有呢。
母女二人刚出门,院里已经站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姐。
“小四呢?这次又是头疼还是肚子疼?”李氏颇为不乐。
众人皆不出声,估计这等出门机会,她那位四姐都避之不及。杜若李只拿眼瞧三个姐姐。
稍微大些那个十五六岁模样,是小七七记忆里的“三姐”。生得皮肤细白,鹅蛋脸不大不小,嘴角噙着三分天然笑意,一身月白色齐胸襦裙,衬托得身材骨肉均匀,定是位性子温婉大气的女孩儿。
杜若李先对她笑着点点头。
少女杏眼圆睁,一副颇为意外的样子。
她身旁那两个稍微小些的,才十二三岁,倒是生得极像,几乎一模一样的瓜子脸儿,一样的大眼,一样的痣。只是一个生在左眼角下,一个在左颊往上半寸。
那粒芝麻点大的痣,平添两分娇俏。
杜若李又对着她们笑了笑。
那双胞胎少女可就没先前少女的沉稳了,“啊”了一声,似见鬼般叫起来:“杜七七你干嘛?又想出什么鬼主意?警告你哦,要再拿毛毛虫来吓我,我……我就……我可是超凶的!”
“噗嗤!”
杜若李实在忍不住了,轻笑出声,饶是如此,多年教养在那儿摆着呢,下意识的就以袖子掩住嘴角,“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露出动人的眉眼来。
对面三个女孩儿都愣了。
也是说自己“超凶”那小丫头,愣愣的说了句:“杜七七你不作怪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
李氏听见,哈哈大笑起来。
“哎哟,娘的心肝啊,七七不作怪,你们也不作怪,个个都好看,咱们家是七朵金花呢!”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于是,李氏一开心,大手一挥:“明日叫了云想坊的人来,给我家七朵金花裁新衣裳!”
杜若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就在她葬礼这一日,她娘要给她做新衣裳……这个“她”是她,又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