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老胡十八

2、七七

　　在小女孩的记忆里，她也叫若李，只是她姓杜。

　　杜若李前几日刚过完十岁生辰，比周若李整整小了十岁。

　　周若李是荣恩伯府嫡幼女，从小也算“锦衣玉食”长大，只不过与外头想象的不一样。周家老祖宗当年亦不过小小的礼部五品员外郎，因救驾有功，被官家赏了“荣恩伯”的爵位。

　　这位荣恩伯做官无功无过，办事稀里糊涂，旁的本事一般，生孩子却是厉害，短短四十年，居然生了八个儿子，三个闺女。

　　而周若李父亲，便是周家长子，表面顺顺当当继承了爵位，实际却接手过来偌大个空壳子。

　　本就无甚根基积蓄的人家，说穷人乍富亦不为过，想要努力跻身东京上层社会，就得撒钱撒路子不是？十几个儿子闺女，你一把我一把，下头子子孙孙又是一把把，不消几年就开始捉襟见肘。

　　周若李就诞生在捉襟见肘的周家，打一出生便没了娘，与亲姐亲父亦感情淡薄，外头瞧着是伯府千金，在府里却是小到一碗粳米粥都要与堂兄弟姊妹、庶兄弟姊妹“厮杀”一番才喝得到。

　　与她不同的。这位杜若李是杜家大房的小祖宗，至于杜家有何家世背景？可怜十岁的小祖宗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压根就不知道自家是干嘛的，只隐约记得朱雀大街上好像有两间绒线铺子。

　　因杜家老大两口子，已连生了六个闺女，到她头上了，肚子尖尖，嗜酸如命，所有大夫都铁口直断：“这胎必是郎君无疑。”
　　杜渐南与李氏依着男孙排辈，给“他”起了个“杜李”的名儿。

　　结果生下来，还是闺女。索性依着姐姐们的排辈，就叫杜若李，小名七七。

　　好在她“没把儿”这事丝毫不减爹娘待她的疼爱，从小姐姐们有的她都看不上，她有的六个姐姐都没有……生生惯出个小霸王性子来。

　　这样的小霸王，却只限于在杜家大房内。

　　十岁的她已经知道，出了大房的地界儿，就得夹起尾巴做人，因为她爹不受祖父母待见。

　　就上个月刚过完生辰，杜家老太爷病倒了，府里乱起来，再没人顾得上她，下人看顾不严，不知怎的让她闯进祠堂去，回来当晚就病倒了。
　　真正的杜若李就此一病没了，芯子换成了周若李。

　　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掺杂着她自个儿的二十年，将脑内搅得混如一锅粥，不自觉的就伸手揉了揉脑袋。

　　李氏忙关切道：“七七怎了？可是病还未好全？”立马就要让人去找大夫，又叫嚣着要收拾几个伺候的。

　　周若李，不，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杜若李了。
　　杜若李忙伸手拦住，还不适应这具身子的母亲，大惊小怪，动不动就要给她请大夫，动不动就要打骂下人。

　　执掌中馈五年的杜若李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让下人信服你，光打骂是不行的。

　　这头“七七长”“七七短”的关怀将杜若李腻歪得浑身不自在，正愁找不到借口脱身呢，就见门口有个身影伸头缩脑的来了。

　　她余光见帘子下露出一截儿淡粉色的裙角来，与跟在李氏身后的大丫头裙子一个色，估摸着就是大丫头佩兰了，忙岔开话题，道：“可是佩兰来了？”

　　帘子外那影子就顿住，进退不是。

　　李氏也收了声，怒道：“这小蹄子，不伺候主子歇觉，跑外头找屎不成？还不快滚进来？”

　　从小也算簪缨世家出身的周若李，不，杜若李就皱起眉来。这位夫人说话……真是荤素不忌啊！也难怪原身才十岁的年纪就整日打猫骂狗了，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杜若李有点头疼。

　　片刻后，一个面色白净的小丫头缩着脖子来到跟前，“噗通”一声跪地，就叫起冤来：“夫人，娘子，白芍这小蹄子，奴去找冰盆，嘱她若娘子唤人就让她去寻奴来的……”

　　杜若李不出声，见她袖子下的手扭在一处，那是紧张所致，能有什么原因紧张？不就是自个儿偷懒还撒谎了呗！

　　身旁的白芍也不敢与她分辩，只垂首认罪……倒是个老实的。

　　李氏本就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她将罪责推到白芍身上，果然还就真信了，也不追究她怎两手空空不见冰盆，只喝道：“白芍好个死丫头！耍得一手欺上瞒下的好把戏！不去唤佩兰来，就你那三脚猫本事，哪里够伺候七七，来呀……”
　　说着就要让人拖白芍下去打。

　　杜若李脑袋更疼了，这位“母亲”真是个炮仗脾气。

　　“娘啊，七七还没洗脸呢！柳嬷嬷水可打来了？我要洗脸！”记忆中的七七也是个暴脾气，她尽量模仿她语气说话。

　　柳嬷嬷疑惑的抬起头来，脱口而出：“水老奴不是已经打来了麽？”是你自个儿又不洗的。
　　语气里无甚恭敬。

　　那盆水在室内放了这久，估摸着也不冰了，杜若李也就不再啰嗦，由白芍伺候着简单洗漱过。

　　要说有多简单呢？

　　那丫头就随意用帕子沾湿了替她上脸抹了抹……就这也算洗脸？上辈子用上等茉莉花皂洗过还要丫头循着穴位按摩一炷香的杜若李表示：这杜家丫头业务水平，她实在无力吐槽。

　　不过好在这身子年纪小，肤色白里透红，两颊婴儿肥圆润润的喜人，虽只随意抹抹也难掩天成丽质，配上那刚睡醒来眸里的朦胧水气，妥妥的一副小美人样。

　　“哟！咱家七七可真好看，快来，娘与你梳头……佩兰莫跪了，去将七七的织金牡丹裙找来……”李氏一见闺女，又忘了刚才的话头，只忙着要给她打扮了。

　　要说这李氏，本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不过一介商户女，字也只勉强识得几个，嫁入同样商户的杜家，夫君俊美不凡，夫妻两个也算琴瑟和鸣。

　　若说前三十年最不得意之事，便是成婚多年亦只开出一串花儿来，果子一个没结，日日被婆婆戳这痛脚。

　　但过了先头三十年，她最得意之事，便是养下这小闺女了。满东京城，凡是认识的人家，哪个不夸她家七七生得好，就是说“仙女下凡”亦不为过。
　　她自个儿生得也不差，丈夫更不消说，前头六个闺女也不差，到了第七个，仿似全汲取了她夫妻二人的精华，从小就粉雕玉琢，玉白团子样。

　　故，打扮七七就成了她的乐趣。

　　当然，前提是照着她自个儿的审美来打扮。

　　杜若李一想起她身上那身艳若桃李的裙子，就觉着头疼，若照她审美，还不得将她包装成颗行走的红樱桃？

　　她忙“嗯”呻～吟一声，假借头疼躲过去。

　　“七七可要躺下再歇几日？学里的课业咱们不去也罢，先将身子养好了再说……要娘说啊，那学堂不去也罢，偏你是个倔强性子，偏要同对门那家比……”

　　原来这位原身还在上学，周若李上辈子是由府里请夫子去教的，她还不知道去外头上学是什么滋味。
　　也就不出声，继续由着李氏絮絮叨叨。

　　“那家同咱们哪有可比的？你说你是不是傻啊？咱们可是同徐皇亲家有亲的，就他们家？哼，撑死不过是出了个小娘罢了！”
　　说到“小娘”，也不避忌闺女，继续数落对门人家。

　　不过，杜若李可不感兴趣，她的耳朵捕捉到“徐皇亲”三字。她使劲在原身记忆里找了找，这“徐皇亲”好像是个仙境般的存在，高不可攀，光鲜亮丽，具体是做什么的，住在何处，小姑娘也不知。

　　原来的杜若李不知，周若李却是心口提了一口气。

　　要说姓徐的，东京城里没一万也有八千，但若还带了“皇亲”二字的，那就只有一家了。

　　“明日徐皇亲家那事，你个小孩儿家家，不去便罢，毕竟死了人，怕见了不干不净的……你瞧瞧这回的病，不就是你自个儿去祠堂闯出来的？也不知见了些什么……”

　　“什么死了人？”杜若李迫不及待问出口。

　　“嗨，你这丫头，昨日不是才将问过嘛，怎现在又问。他们家二夫人没了，就是你们唤‘二表婶’的……唉也不对，你还未去过他家呢，没见过，那可是位了不得的，从荣恩伯府嫁来就当家做主，可惜却是没法子生养的石女……可怜偌大份家业便宜了那小娘养的！”

　　杜若李顾不得漏破绽了，只惊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流火七月，居然生生打了个冷颤。

　　那是她生前的夫家。

　　而李氏嘴里没了的“二表婶”正是她自己。

　　只是，她在徐家五年也未曾见过自家有这门姓杜的亲戚，能称呼“表婶”的定是表姨亲了，而徐家两老两头都没有姓杜的亲戚。

　　“我要去。”
　　这一声低沉极了，是一种了无生趣的低迷，与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嗓音不一样。

　　她周若李的一生，就这样，随着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而消逝了。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记得她。

　　哦，不，人们会记得她，记得那个石女无后的周若李，当作茶余饭后的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