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老胡十八

12、周茹

　　杜若李见几个姐姐也泰然自若，估摸着这等情形以前是常有的，也只得将“规矩不规矩”的话头咽下。

　　虽然这般是拥挤了些，但却一点儿也不热，屋里放了半盆冰，室温不高不低，正是通体舒泰。

　　杜若莼见她脱了外衫后，脖子上挂着根红线，就问：“肚脐眼你挂什么呀？”
　　杜若李只说是玩耍的小物件儿，杜若莼就不乐意的嘟嘟嘴：“又是阿娘给你的好东西？等着罢，明日我也要讨个更好的！”

　　李氏虽然更偏爱七七一些，但上头几个闺女，无论哪个跟她讨要东西，她都来者不拒，以至于老六老七常为这事闹别扭，一个赛一个的撒娇卖痴。

　　一夜秉烛夜谈，不在话下。

　　次日，天才微亮，几个小的就被唤醒，大姐说是要领她们去城外玩耍。整个七月，中元节前半个月就出不了门，现在正好趁着天气没凉，出去放放风也是好的，几姊妹就差欢欣鼓舞了。
　　只是，临出门了，又多出来一条小尾巴是怎么回事？

　　“乖，孝哥儿好好在家玩，阿娘晚间就回了，给你带庄子上的大红石榴可好？”
　　“不，要跟小姨妈！”小子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你去了没人照看你，你祖母不同咱们一处……”杜若蘅的耐心即将耗尽。
　　“不，要跟小姨妈！孝哥儿会乖乖的，不闹！”

　　眼见着杜若蘅已经撸袖子，准备抽他了，七七忙出来哄他——“说不定今日圆姐儿要来哦，你去了，那圆姐儿同哪个玩啊？”
　　小子果然犹豫起来，就在他在小姨妈与圆姐儿之间纠结“取舍”的功夫，杜家几姊妹出了门。

　　上了马车，见三姐杜若菱一身藕丝轻衫配洒地金罗裙，静静的坐在角落，人却面红耳赤，手里揪着帕子，一反常态的坐立不安。

　　“今日去的庄子不是咱们家的，是徐皇亲亲家，也就是荣恩伯府大姑奶奶的，因是她牵的线……”具体牵什么线，杜若蘅又闭口不言了。
　　几个妹妹一头雾水，杜若李隐隐有预感，今日出门的主要任务怕还是给三姐相看的，怪不得出门前怎也不许孝哥儿跟着来呢。

　　“荣恩伯府大姑奶奶”，便是她姐姐周茹。
　　只是，也不知杜家大姐是如何与周家大姐搭上线的，杜若李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钥匙。

　　待半个时辰的插科打诨后，马车终于停在一座庄子前。
　　一名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子赶紧迎上来，笑着道：“刘奶奶可到了，几位小娘子也来了，快进来吧，咱们奶奶正念叨着呢！”

　　原来姐姐身边的大丫头玉兰都已经配人了。

　　杜若蘅一手牵了七七，一手拉住女子，说笑着进了院子。

　　“七七怎了？瞧你这小手，抖成啥样，可是在车里受凉了？”

　　杜若李摇摇头，她是“激动”的，毕竟这是周若李死后第一次见到亲人，即使是不甚亲厚的姐姐，那也是近亲情怯。若她告诉她，自己没死，只是借尸还魂了会怎么样？她会不会拍着胸脯松口气，会不会再如儿时一般揪着她耳朵骂“死丫头你吓死我了”？

　　身后几个妹妹也都循规蹈矩，玉兰刚禀了一声“刘奶奶来了”，就见一名二十七八的女子掀了帘子出来，身上穿着大红织金襦裙，露出天鹅一般细长的玉颈，抬头挺胸，面上染着淡淡的笑意。

　　这是杜若李自姐妹闹翻后两年来，第一次见周茹。
　　她还是一样的高贵矜娇，周家特有的薄唇微微上翘，没有憔悴，没有感伤，亲妹子的死对她仿佛无关痛痒。

　　杜若李满怀的情怯，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慢慢的冷静下来，冷得身上不自觉的发抖。

　　“七七怎么了？”杜若蘅又问了一遍。

　　周茹的视线被成功转移到她身上来，见到她脸的那一刻，眼睛就被惊艳到的亮了，笑着道：“这就是你那最小的妹子？果然是花儿一般的人物！”

　　后头姊妹四个上前，屈膝见礼，口称：“见过廖奶奶。”周茹嫁的是开封府下一名六品推官，姓廖。

　　周茹果然喜欢，满意的点点头，道：“几位好妹妹快莫多理了，来吃杯茶。”自己上手就拉住最沉稳的杜若菱。

　　杜若李心内冷冷一笑：看吧，别人家的都是她“好妹妹”，只有她这亲生的，不是被她骂就是被她打，比仇人还不如！如此想来，自己在这世上早已无牵无挂，还是死了干净！
　　那手却又气抖了。

　　“怎了若李？好好的可别真受凉了啊……”杜若蘅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轻轻捏了捏，以作安慰。

　　突然，正同杜若菱寒暄的周茹，就顿住动作，甚至说屏住呼吸亦不为过，只见她僵硬着身子，似乎是不太确定的问了句“若李？”

　　杜若李也被她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定住，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半晌才慢慢回过头去，努力挤出一副糯糯的笑来……她叫的是杜若李，不是以前的周若李。

　　“你也叫若李？”
　　杜若李点点头。

　　周茹如释重负一般叹了口气，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杜若蘅反应过来，笑着宽慰她：“莫想了，人去如灯灭，莫再伤了胎气。”

　　杜若李却被“再伤了胎气”几个字唬住，周茹又有身子了？直到死前她都不知道，就她所知的，这回已经是她第三回上身了罢？以前怀了两回，均未保住……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室内气氛愈发古怪了，媳妇子玉兰在旁着急起来，想要搀扶住主子，却见周茹自个儿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
　　也不知是为前面没保住的两胎落的泪，还是想起“若李”这个人来。

　　杜若李不敢多想，怕自己又要自作多情落个失望而归的下场。只木木的跟在几人后头，听她们从衣裳首饰说到宫里窦皇后，又说到各家府院里奇闻异事，她似一个身外人般，不言不语。

　　旁人都三不逢时接上一句，只她木头疙瘩似的坐着，回转过来的周茹就道：“这小丫头是怎了？往日听你说她性子活泼呢，可是不习惯这乡下地方？”
　　杜若蘅担忧的看了一眼妹妹，只说：“无事，她小孩子家家的，没怎么出过门，有些怕生哩！”

　　“我可以叫你……叫你若李麽？来，这是刚炸的芙蓉糕，尝一块看看合不合口味。”周茹哽咽了一下，亲自递过一盘点心去。

　　杜若李心内一痛：芙蓉糕是上辈子的她最喜欢吃的点心，没有之一。

　　儿时每每受委屈了，她又不敢同亲爹告状，周茹知道了免不了要揪着耳朵骂她“你傻啊，一天只会哭哭哭，我怎就有你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妹妹！”
　　非得将她的委屈骂到最高点，惹得她哭得一抽一抽，恨不得立时就一口气喘不过来了，她又“假惺惺”掏出几块芙蓉糕来：“别哭了，快吃吧，吃了就不委屈了。”

　　见过了徐家人的口蜜腹剑，道貌岸然，终其一生，她都未曾再遇到一人，能似周茹这般，打骂过后还能耐着性子用心头好哄她。

　　其实，现在想来，周茹待她，好像也没那么“坏”。
　　可是，她再也没机会亲口跟她说声“我懂了，你教给我的道理我全懂了”。

　　“哎呀，小丫头别哭啊，不喜欢吃芙蓉糕就罢了，我逗你玩哩，看看你姐姐的眼刀子都要将我戳穿了……”周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准备收回点心。
　　杜若李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抱住她，将脑袋埋在她胸口，惊得众人都着急起来，怕伤着周茹。

　　杜若蘅忙拉她，语气严肃道：“好七七听话，莫闹了，这可不是玩的。”

　　但杜若李就是怎也不松开，心底有个声音纵容着自己：就这一次，唯一一次，最后一次，她想要抱抱周茹。儿时才将会说话时，她一直以为周茹是她亲娘，开口第一声“娘”就是朝着她唤的。
　　因为她是陪在她身旁最多的女子，雏鸟情节，她以为一直陪着她的，就是自己的娘。

　　后来被她哭着推开后，她再也不敢唤她“娘”了，再后来，有了教养嬷嬷，晓得这是姐姐后，她也曾为痴傻的自己懊恼过。此时的自己，不过是个小霸王罢了，小霸王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不需要任何理由……想着愈发纵容自己，用脑袋在她胸前拱了拱。

　　杜若蘅这回是真的恼了，伸出手来，作势要打她，被周茹拦住了。

　　她刚开始也被她突然动作而吓住，后来，她发现这孩子并未将重量扑到她身上，双手只是虚虚的搂住她而已。
　　而且，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怀里那小脑袋微微颤动，自己胸前襦裙也湿了一片。
　　这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也是个奇怪的孩子。

　　“周姐姐，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杜若李瓮声瓮气来了这么一句，众人呆愣片刻，都笑起来，如释重负，心道：原来这丫头是这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