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前》景莎

8、墓地相遇

　　他走去了里间，去跟那位老人家说了几句，手里拿着一条干毛巾走了出来。他将毛巾展开，开始认真地给她擦头发，她屏着呼息不敢说话，这一刻的安静仿佛以前的所有喧闹都只这一刻的安静而已。

　　也许只有一分钟那么短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他终于放下毛巾，示意她坐下的时候，她立刻意识到什么似的夺了毛巾，“我自己来！”找了椅子坐下来，背对着他，开始擦脚，所有也没看到他什么表情。

　　擦好了之后，她将毛巾塞进包里，“我改天给买条新的还你……”

　　一般总会客套一下“不用不用”的吧？岳黎一本正经地说：“好！”这个人。。。

　　“这几天律所一直忙，本想今天约你聊聊的，陈诚去了吗？”岳黎在她旁边坐下来。

　　“嗯，是的。”径幽觉得他难道是想了解员工思想状态，类似学校教导主任？

　　“你别误会，我就是——没什么，你一会儿去哪里？我送你吧！”他见径幽可能会误会便没继续聊下去那个话题，他担心的其实是别的。

　　径幽点头，“谢谢，送我回去就行了。”小雨变成了哗哗的大雨，一时也电闪雷鸣了起来，两人在守墓人的小屋里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雨不断地下着，这片墓地并不十分大，分了六层，一层约莫四五排墓地，拾阶而上，最上层的数量少一些，小舟的似乎在从上面下来的第二层，很接近墓地边缘了。

　　忽地，一个黑影从小舟墓前闪过，进了旁边的松林里。径幽惊了一声，岳黎立刻过来怎么了？径幽指着那边，“我看到一个影子串过去了，从小舟墓碑前。”

　　“什么？”他仔细看过去，除了雨幕，并没有什么。“是不是你太过紧张了？”刚开始打雷他就发现径幽整个人身体都是僵硬的。

　　“我是怕打雷，但刚才那个我一定没看错！”这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径幽看清了林子里一个人脸也正看向他们这边，紧接着雷声下来，径幽吓得双手抱住脑袋，依旧颤颤巍巍地说，“就在林子那里，你看，好像是个男生，跟小舟差不多大的。”

　　岳黎没有再看墓地那边，他让径幽先坐下来，她的手冰凉的，“你这么害怕打雷？”径幽脸色白得很，嘴唇也是白的，“我真的看到了！就在林子边上。”

　　“我知道那是谁，一会儿我去揪他过来，你放心吧！”岳黎十分笃定的样子，“倒是你，被雷吓成这个样子还在关心别的。”他搓了搓她的手，依旧是冰凉的。

　　径幽苦笑了一下，“也不是第一天了，每到这个时节都这样，我也习惯了，害怕归害怕，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了，我又不是个孩子。”

　　岳黎见她似乎习惯了这种恐惧，“你还真是太要强了，害怕就害怕吧，为什么还要硬让自己挺着？”他的声音温柔级了，同时还带着些磁性。

　　苍白的脸色上渐渐泛起了红色，她才发觉岳黎握着自己的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岳黎没有松开，“害怕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就让我握着好吗？”

　　径幽觉得自己的脸上开始要起火了，但手还是凉的，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径幽下意识地要保住脑袋，手没抽回来，脑袋却被岳黎裹进了怀里，他的双手抱着她的脑袋，“或者抱着！”

　　他的身体暖暖的，青葙的味道铺面而来，雷声到底多大，也许在另一个人怀里就不那么大了吧？物理上不是说声音虽然有穿透性，但能量会因穿透而变小……径幽心说，停止，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她努力挣脱开岳黎，“你认识他？”这么一说，径幽也觉得似乎很眼熟了。

　　岳黎见她似乎缓过劲来了，脸色也红润了起来，正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她才害羞了，径幽的话题又转回了刚才的事情上，他闷哼了一声，“除了小川还会有谁？”

　　说完他抄起一把伞，往墓地走去，很快他便揪回了那个在松林里的男生，确实是杨川。他是小舟的同学，两家是世交了。小川似乎还去过学校的心理辅导站找过她，径幽正好没时间，张辉接待的他。

　　“杨川？这么大雨你怎么在这里？而且今天不是周六日啊？”径幽连着几个问题。

　　“曲老师，我——我忍不住，就是想来看她跟她说话……”杨川的声音后面是哽咽的。

　　岳黎退去了守墓人的屋子，径幽道，“那这么大的雨，你也不怕淋坏了？”岳黎适时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小毛巾，“我看以后老林这里得多备些毛巾之类的了！”

　　径幽心想，是的，我买，行了吧？脸上却是凶巴巴地接过毛巾，给杨川开始擦头发，他却倔强地抢了过去，“你们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这么快就忘记她？当然她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自然忘得快！”他指了指岳黎又道，“可是你呢，你没想过江妈妈的感受吗？她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她是你的表姐，江爸说她逼死自己的女儿……”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你们还能在这里搂搂抱抱的，你们还真是心大！”

　　屋外雨势小了下来，雷声只是远远地“轰隆”着了，径幽脸色又白了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岳黎从他手里抢回了毛巾，“因为我们都还活着，活着就要看到这些快乐、悲伤、恐惧和哀愁，活着就要每天跟几千几万个不愿意不想共存，活着就要带着悲伤去快乐，因为还有活着的人需要我们守护，需要我们去陪伴，需要我们去爱。我的表姐有她需要补偿的事情，但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你在小舟生前都做过些什么，不要将所有的罪过都归咎到他人！”

　　径幽一直以为作为一个律师，可能更倾向于摆事实讲道理的论证方法，但这一番话却句句都是从感受从心情出发的。

　　“你们——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小舟，是你们！”他蹲下来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也在颤抖着。

　　守墓人这会儿突然出来了，“小伙子，你也不小了，来了这么多回，每次都住那个帐篷里，不受寒气也受阴气啊！里头那个也不会愿意你这么折磨自己的，回去吧，跟他们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惦记着里面那个也就够了，生活还得继续啊！”

　　他递过来一小瓶药水，“这个喝了吧，解酒也能驱散寒气！”

　　小川缓缓站起来，接过药水，他身体略有些发抖，“去屋里，我给你放了几件能换下来的衣服，年纪轻轻的，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别作践自己了！”将他推进了小屋里。

　　“这位姑娘，你这害怕的毛病还是心病，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有些事情系铃人都不在了，你也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老人要走，谁也拦不住的。”守墓人像个牧师，一个个开解着在场的人。

　　径幽原以为他说的是“江遇舟”，却不料他竟然提到了“老人”，“您怎么会知道？”

　　守墓人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径幽看他的背影以为他要蹦出一句“天机不可泄漏”之类的得道高人的话。

　　这时小川出来了，穿着一件简单的棉制T恤，一条大短裤，“大爷，这裤子必须得裤腰带啊？”他一直提着裤腰问。

　　守墓人一秒破功，“糟了，腰带忘带回来了……”众人都在玩味这句话，那您老这是去了哪里，还提着裤子回来了？

　　他尴尬地咳了一下，“笑吧笑吧，反正这里人来的少，我提个裤子回来又怎么了？人还不能有个七情六欲吗？”

　　岳黎忍不住揶揄了他几句，“是是是，您老当益壮，身体棒棒哒！”一边给小川找了根绳子，让他暂时系上了。

　　三人离开墓地时，天色已经渐渐明朗起来，岳黎先送径幽到了楼下，“我先送小川回去，还要交代一些事情，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径幽说：“你不用过来，我没事了！”她用手指了指天空，竟有一道彩虹挂在天际。“谢谢你！”岳黎和小川都看到了，“那你好好休息！”

　　空气中有一些泥土的味道，夏雨后独有的清新味道，味道有记忆，它不像影像或者声音那样的记忆，这记忆是跟感觉相关的，是跟情绪情感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泥土味道让径幽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翻腾了起来。

　　十九年前的夏季，是她在外公外婆家的最后一个夏季，那年外婆离开了自己，离开了所有人，就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她记得雷声，记得自己被从屋里扔出来摔在地上的那个泥土的味道，记得自己全身都疼，却唯独不记得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第二天外婆就躺着再也没有醒来，没有给她做早点，没有为她缝衣裳，也没有晚上哄她睡觉，为她留一盏小夜灯。

　　刚刚守墓人无意提到了“老人”，她以为他会跟自己说些什么，但他却只说：“重要的是以后。”径幽对那晚的经历依然毫无头绪，楼下小花园里，几个孩子在嬉水，3平米咖啡门开着，映着即将完全落下去的太阳，很美。

　　店铺里两个人紧挨着，里面确实位置很小，他们乐呵呵地不知道在说什么，眼神传递着浓浓的情意，她慢慢地踱着步子过去，小杰很快察觉她过来了，从店里出来，撤了阳伞，“一个人？”

　　“嗯！”径幽点头，“你们和好了？”

　　他看着屋里的那个，宠溺的表情溢满，径幽道：“别，我可受不了这种秀恩爱！”她也看到了咖啡铺子旁边的小广告牌写着：自带杯子，立减2元！

　　“每个人对我们这样的关系看法都不一样，但我想，别人怎么看不用那么在意，重点是自己的感受。”小杰看看径幽，见她一脸憔悴，“最近很累？”

　　“来杯卡布吧，今天突然想要点温和的。”说完坐了下来，正好与夕阳正面相对，整个人被撒上了金粉似的，十分迷人。小杰说：“好嘞，一定给你做个最漂亮的拉花！”本想说点什么的他还是没说。

　　几天未曾联系秦心，突然想起来，就给她发了个微信过去问候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

　　[前任重新表白的感觉如何？]

　　[不怎么样。。。你怎么知道？]

　　[能掐会算就是我啊！你现在没事？我去找你吧？]

　　发完上面一句，径幽发的回复就没人理了，这丫头还是说风就是雨的脾气。

　　小杰端过来咖啡，“怎么什么事情？”

　　“是秦心，你知道的，她脾气就这样。”

　　“嗯？！秦心？她刚从我这里走啊，就刚才十分钟吧！她突然说要走，怎么，现在又想要回来？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孩子们！”小杰讷讷地说。

　　“要你搞懂干嘛啦？”铺子里的那位发话了，“赶快过来看看这个新家伙怎么用？”

　　两人相视一笑，“你们这种狗粮我也是吃惯了，你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秦心刚才在这里做着？应该是看到自己从车里出来的吧？她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径幽脑子里捉摸着各种可能性，自己要怎么应对，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秦心的关系也需要这样那样的应对策略了吗？

　　可她忍不住还是会想……

　　秦心穿了件十分短小精悍的热裤一件吊带小背心露出了胳膊，小腰也是若隐若现的。远远地见径幽，快步跑了过来，走近了，没等径幽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阵：“我说曲径幽，你可真是能干啊，这么快就爬到岳黎的车上了，我看很快你也要上他的床了吧？我早就告诉你，我喜欢他，你倒好背着我，利用工作关系，拉近关系，你很有手段啊！”

　　径幽很快消化了这段话的信息，其实也不是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秦心，我们相交这么多年，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看我，今天我是自己去了江遇舟的墓地，祭奠她一下，在墓地发生了一些意外的事情，我跟岳黎还有小舟的同学一起回来的，我——”突然径幽觉得词穷了，这时候难道不是怎么解释怎么黑吗？“随你怎么想吧，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你还装什么清高？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是影子和身子都歪了，看着还以为自己挺正的了，”她瞥见旁边的小杰，“小杰，你过来说说，她是不是这样？”

　　小杰尴尬极了，“哪样啊，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店里忙啊——”说完就串了回去，就是不说话了。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带他到了四合院里，你倒好，一通电话就给他叫走了？这个大夏天的你跑去墓地干嘛？不就是想借着这点关系让他去关心你可怜你吗？别以为你家有钱就能这么任性！”

　　径幽听得迷迷登登的，自己没有打过电话给他，能不跟他单独见面，径幽都尽可能地多拉几个人一起，怎么会在墓地那种地方给他电话呢？

　　“秦心，我绝对没有打过电话给他，你信我啊！”径幽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说不清了，先不说自己心里那点点根本尚未萌芽的东西，这赤果果的事实：岳黎确实是半道自己去了墓地，如果不是被电话叫过去，又怎么会从四合院自己去墓地？？她觉得解释只能是让事实更加按照秦心想的方向发展下去，她直接给岳黎拨了电话过去，不过十分钟，岳黎又出现了。

　　秦心看到岳黎的出现，怒火更炙了，“你们——你们这是要秀恩爱吗？行，你们真行，曲径幽，你还真是不择手段不减当年啊，不过我不会罢休的！”说完不顾岳黎的阻拦，她恨恨地上了出租车，绝尘而去。

　　剩下径幽和岳黎在华灯初上的街头面面相觑，岳黎不知所以，“她怎么了？”

　　径幽有些恼火，觉得自己刚才冲动了，却只想解释自己并未有什么“不轨”或者爬上什么床的意思，这会儿懊恼也来不及了，“我——你怎么跑去目的了？你不是在四合院，你们约会好好的，你跑什么？”

　　“墓地老林给我电话，说有事让我过去一趟，老林很少给我电话，除非是紧急的事情。小川家里已经找了几天了，我就跟她解释之后过去了，她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什么秀恩爱？？”岳黎送小川回去之后，劝了劝他父母不要过于苛责了，之后就接了径幽的电话，赶过来了。

　　热气蒸腾上来了，径幽有些晕，午饭吃的东西似乎还没下去，在胃里翻江倒海的折腾。她坐下来，额头上全都是汗，咖啡只喝了一口，她平时只喝浓缩，这会儿加了奶的咖啡可能让加速了胃里的不舒适感。

　　“你别过来，让我缓一缓。”径幽伸手拦住了岳黎，自己怎么也没法看着秦心伤心却在这里享受另一个刚认识的人的照顾，“你能不能别再来找我了，我的生活其实一直挺平静的，你不要再来扰乱我的生活了，可以吗？如果你真的——对我有什么爱的话。”

　　这些日子的了解下来，他也略略知道，她要强，对朋友好，也对工作上心，唯一不伤心的就是自己的感受和感情。“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喝点水压一下，我只是想给你一杯水。”他递过去刚从小杰那儿拿过来的温水。

　　径幽坐着根本不敢动，怕一动就全部都吐出来了，她捂着嘴，摇了摇头，示意他快离开，他却犹犹豫豫不走，径幽没忍住，起来转身全都吐在了花圃里。

　　岳黎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了，冲上前，给她递了个纸巾，轻轻地在她后背梳理着，想让她安静下来，径幽却被一口胃酸呛到了嗓子，猛咳起来，一边还要推开岳黎，“你，你别靠近我——你，离我远点，我不想再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