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是我爹》云十年

37、第三十六章 光转

　　到华仪殿，正看到妙音一直跪在殿门外。牙齿咬着唇，很用力，快沁出血珠来。白皙的额首，磕得那么斑驳的一个血洞，铜钱一样大小，不知坚持了多久才弄得如今这份狼狈的看相。眸色深深的，半点光亮也无，就象随时会晕倒。

　　尚德殿起火一事，帝君下令彻查后宫，却发现她的殿中藏匿了不少与朝中大臣互通的书信。观之都是些很平常的内容，并无大碍。但这已经犯了大忌，后宫不得干政。
　　实在想不明白，她胆子这么小，从前在禁苑，一阵突如其来的雷鸣都能吓得愣在原地，脸色发白地不敢动。
　　锦衣玉食，性命无忧，这些统统都是她一直以来的渴望，都在朝夕之间全部实现了。
　　我问她是为什么。
　　她只是抬头，深深地看我一眼，便继续伏拜在烈日下晒得滚烫的金砖。双手狠抓着裙襕，手背青色的筋脉突起，紧绷得如同在痉挛。

　　不为金银珠宝，不为权力地位，却要在这样风声鹤唳的境况里以身犯险。
　　“是不是因为……梁王？”我悄声地。
　　从前梁王就曾问过我要拿捏着她来做眼线，而我当时，不过是把她当作一个幌子罢了。她这么弱小，我想，大概未等发现，就会被潜藏在这座皇宫里的势力轻易吞噬掉吧。
　　但倘若，沦落至此，是因为那些不得已的胁迫。那么，大概也就能明白她如今的苦况了。

　　闻言，她的目光幽深而枯朽，象是一潭的死水，只是默默地摇首否认，声音极细地，反而听不出情绪，更象是叹息道：“都是我心甘情愿。”
　　既然她这样，那我也只好作罢了。
　　我终究能看明白人心，哪里就会有止步于此的安分守己。因为是人啊，总是永远会有无法满足的愿望。

　　就如同我亦是一样。
　　只要一旦拥有，就不能放弃。
　　我所渴望的，要抓住的，不过是毫不犹豫地奔赴过来的，一个怀抱的温暖。
　　在这样沉沉浮浮的夜，紫宸宫的殿里坐着一位华丽而孤单的小贵妃。
　　月亮都已经冷成象冰一样的霜色了。竹影婆娑，随风而动的光影如荇藻交错，横横斜斜地溅在四椀菱花窗上。殿内什么喧嚣都没有，只有她。
　　我冒着风霜而来，就立在半掩的窗棂前等她。
　　她仿佛独自了许久，从座上起身时，提起繁复拖沓的裙幅下脚踏，飞快地，便向我奔来，环佩叮当。乌发上的珠钗，落在金砖上，在无人的寂静里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煌煌金灿的灯火中，扑进我怀里，双手如丝萝攀附地环住我的颈项，轻逸的袖片随着动作流泻出层叠的弧度，露出那白玉一样的纤软臂弯来。
　　我们就是在这样悄无人息的角落里，将外间所有的天地都隔离，为这一刻不容于世的爱意，为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相依。

　　她微扬着澄澈而清明的眉眼望我，只是晏晏地一笑。浅浅的目光、嫣红的唇落进我的眼睛里。
　　她细微的呼吸、玲珑的下颏、楚楚的粉颈，都在我可触及的地方。她就在我身边，我只有沉醉与沦陷。她却浑然不觉，于是，只能纵容着，抱紧，慢慢地低头去吻她。
　　辗转，柔软。天长岁月似乎就这样过去，象一朵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落。只任凭自己的血脉如风云呼啸，狂流涌动，那样鲜活地在肌体里游走跳动，几近恐惧地要将她铭刻到生命中。

　　也许命运让我们相遇，便是为了这一刻。这样的明亮与温暖，要叫我怎么放弃？

　　她把头搁在我的肩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如绢丝泼墨般铺散，一如年少，我们躲在暖香薰过的绡衾软枕中，轻嗅着她幽幽如寒梅的气息，如坠梦里。
　　卷翘的眼睫在静谧的昏光下，恹恹地，忽然就轻道：“听说皇帝叔叔要罚李贵人去守帝陵，此生不得回帝都。这样，也许远离这里也是好事……”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与妙音都入住紫宸宫，偌大个地方，远离其他宫妃的撷芳殿、摘鸾宫。看来，必定是能成为闲时交谈的相依之友了。

　　“可是……”她疑惑，声音懒懒地，却掩不住怜惜之意。薄薄的眼皮慢慢地阖起来，只是将身子更加依偎地向我靠近，如同风雨中的孤鸟，是极惧怕寒冷的。“明明她才说过只要吃得饱穿的暖，象个泥人一样坐在宫中一辈子都是可以的啊。”

　　她并不复杂，心思浅浅的姑娘。许多真心，不用怎么细想就能信任地交付出去。
　　所以，简单的人更容易跟她成为朋友。

　　那一瞬，我几近恐惧地在想，在她的心里我又会是什么面目？那些丑陋的，难堪的，都曾一一隐藏，倘若发现我的卑劣，如今所拥有的都会在顷刻间就失去了吗？
　　我跟她一样，都是风雨中的一只孤鸟，得到过，失去了相互依偎的温暖，就再也无法尝试那深渊似的寒冷了。

　　她似察觉我的异样，睁开眼睛，小声懵懵地问怎么了？

　　我只是微微一笑，乌发垂下便挡住了半只眼睛。伸出手来，佯装恶作剧地轻捏她柔软的腮颊。

　　她皱着一张脸，扬起纤白的玉臂要打我。最后，却也只是气鼓鼓地捏我的耳朵。
　　我与她，就象两个未曾长大的孩子。

　　然后，我发现了她耳廓后一道粉色的疤痕，象小蛇般，蜿蜒至脑后，藏进乌发里。我动作轻轻地拨开，那道伤竟一路横亘至颅后，不象磕伤的，更似被人重重地落下一鞭，皮开肉绽后留下来的疤。

　　她仿佛怕痒般拂开我的手，捂住耳后。眉眼始终淡淡的，目色流离，结结巴巴地，抱怨道：“那个小可汗太坏了，还不如他那个喜欢睡年轻姑娘的老爹。睡觉的时候喜欢打人。不过，打架这种东西，我肯定不能认输的，他打我，我也得打回去……”

　　我没有让她说下去，掌心落在她颅后的乌发上，让她埋首在我的胸口。只是把那么纤瘦的小小一个紧紧地抱进怀中，为她圈困出一个不需要无时无刻伪装刀枪不入的天地。
　　我想，我再不是从前那个哀哀自怜的孩子了。我的肩膀足够宽广，给她我所有的依靠。

　　她就这样安静沉默地卧于我的身体里，不需要面对什么，掩住了再不需要掩饰的神情，独自消磨。不需要再说下去了，只是颤抖地，苍白地。良久，感受她始终不曾抬头时一片温热的水泽湿了我的肩骨。

　　小声道：“我没有给舅舅丢脸吧？小时候连八宝鸭需要切开来吃都不知道。在那些贵族宴会上，只有舅舅看到我抓着整只啃时不觉得丢人，会笑着把我抱在怀里，拿银箸将那盘切好端上的八宝鸭夹起放我碗里。谢家的人都不怎么看得起不聪明的人，我琴棋书画都不会，只有一身力气似乎也没用。谁让我那死鬼阿娘从小只教会我怎么割猪草呢？不争馒头争口气，我不出息点，怕他们嘲笑我给舅舅丢脸，怕阿娘也在地府下被谢家那些先人们欺负。”

　　“他会为小十七而感到骄傲。”我捧起她早已泪流满面的脸，从眼角到微翘的唇色，一点点地吻去那些眼泪。真是奇怪，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有足够的耐心，来做这件事情。“为北疆的民众平定了内乱，十八岁擢为贵妃，为谢家在帝君跟前立了大功。小十七的阿娘也会感到非常骄傲。”

　　我记忆中，永远鲜活而恣意的小十七，拥有巧笑轻曼的神情。
　　那些不好的过往即将过去。我们的所有，都即将回归正位。
　　她吸吸鼻子，一抽一噎地，鼻尖红通通的，竟可爱得过分。在与我的对视中，瓮瓮问道：“你也一样吗？”

　　我告诉她，人的心只有这么大，只能装得下一个人。
　　“变成怎么样的都可以吗？”
　　我执起她柔软的手背，唇色轻轻落下，俯在耳边小小声地：“你变成怎么样的，我就喜欢怎么样的。”
　　说完，却自己先忍不住拿掌心轻掩眉眼。我太害怕了，不告诉她我那些不知所措的爱意，仿佛我与她之间的牵系便会随时溜走。
　　甚至暗暗祈求她不要害怕如今这样的关系，永远不要有后悔的一日。
　　可我们的缘分是否能延续下去，大约连上天都不知道。

　　金桐要做一张摇椅。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堆的木材。
　　于是，我只好卷起袖子坐在屋檐下搭把手。
　　结果，她真的只是人菜瘾大。对木工一窍不通，不知道从哪里淘到本《鲁班书》，就跃跃欲试。可惜坐在石桌前翻开看半天也弄不清门道。
　　最后只能变成她来为我打下手。

　　天气很好，甚至于失去了冬天独有的萧瑟味道。母妃执着把蒲扇站在月桂树荫下驱赶刚养的珍珠鸡。原本在菜园子旁围成团的鸡禽一哄散了，摇摆着色泽艳丽的毛发晃悠悠往角落里去了。
　　她才放下心来，靠在树干上坐着，静静地笑看着我与金桐。那些斑驳的光影透过叶子的间隙落下来，随着微风，在她的脸上细碎地摇曳，无声无息。
　　我们只是在这样的午后用着彼此习惯的方式相处着。

　　没什么需要金桐帮忙的了。她就默默蹲踞在我跟前，托着腮看，扬眉笑着，看得出心情不错。开始闲极无聊搭话：“夷亥小猪，你之前是不是偷偷学过？”

　　我学这个做什么？
　　不过，还是耐心地给她解释书中的对照。“你看书上的构图，怎么画的，你就怎么做。”
　　她摆摆手，表示：“还是算了吧。不是看你做得有模有样的，都快以为被人骗了，弄了个赝品。”

　　赝品倒不是，只不过是摹本。《鲁班书》被列为禁书，失传很多年了。
　　我执着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地，将快成型的卯眼削去多余的木屑。颇为认同地告诉她：“相传祖师爷因为修习奇门八卦而失去了挚爱的妻子，直到多年后归隐南去，都不能原谅自己。日后修习《鲁班书》的人，命中注定都缺一门，鳏、寡、孤、独、残，人生不得圆满。所以，不管怎么样，这书你看看就好了。”

　　她听了，有些目瞪口呆，最后鄙夷地撇嘴道：“迷信！”
　　我说：“也许，人生中的一次缺憾，许多圆满都弥补不了的了。”
　　拿起榫头契在了卯眼上，起身时，抖下落在衣袍上的碎屑，萦绕了一袖木香淡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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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ps：小十七和夷亥是女非男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