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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父子 ...

  •   阿兄自从宫中归府,意志十分消沉,称病于建府不出亦不见任何人,从始至终未再有任何表态。

      我跪在皇父殿外,只求他能见我一面,哪怕希望渺茫,从长河渐落等到天边幽蓝。终于等来殿门轰鸣。

      我竟心生喜悦,仿佛自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能换来了皇父的垂怜。

      大殿通明,我望着眼前肩背佝偻的皇父,疲倦之色尽显。双眼凹陷布红,脸色泛青,皮如刀锉,如同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我膝行上前,恭声道:“夷亥愚笨。但亦知阿兄素来风骨高洁,如令公扶苏泰刚正不阿,断不会生偏袒之心。皇父圣鉴。”

      言罢,皇父却向我伸出手来。我虽疑惊不定,但仍然乖巧上前。

      他把举子的考卷任由我查看。我只略略扫过其中几篇,坦然道:“进榜的学子与其余相比确是文理更佳。皇父,阿兄并无行事有失。当务之急难道不该将那些聚众闹事的人抓起来?”

      皇父目有深色,神情却是淡淡的,“这些卷宗杨酉送至孤跟前,其实孤一篇都不曾阅过。但心中已有了答案。你可知为何?”

      我不语,垂首静待。

      皇父望我,依旧深不可测,高高在上的神色。长睫在眼下撒落一片阴翳,天威冽冽,冷酷而直白:“因为孤需要扶苏氏有错,扶苏氏乃至整片江南就有错。孤不止要杀扶苏泰,那二十八名涉事官员与数十名考子俱有舞弊之嫌,悉数斩杀。”

      我蓦地抬首,寒声坠地,“他们有何错?”

      “无错,才该杀。”

      文臣忠事,学子报国,皇权倾轧,皆散如烈血,脆如沙砾,可笑到荒唐。

      “天下英才出江南。一杨一谢不及太陵扶苏氏……先帝留下来的毒症要由孤亲手刮骨疗毒。孤意已决,可惜扶苏不明白孤的一番苦心,孤这么做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君氏的万载基业。”

      为的是君氏基业吗?不过是摆弄棋子削除潜在的威胁巩固手中皇权。
      哪怕这个威胁只不过源自帝皇猜忌。
      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①

      若扶苏泰有错,阿兄便有错。
      并非如皇父所言,死的只有那些考官学子。但凡涉者,无所幸免。
      血流成河,怨殍盈地,
      当真是仰赖天子圣心。

      我懂了阿兄的消极,也懂了他与皇父之间的矛盾,皆源自他对自小崇拜的皇父失望。

      借的是心怀天下之由,控的是帝王之权。不容半点差池。

      晋王素有美名,一身清正骨,赤子忠忱心。

      阿兄的骄傲根本不容许他让那么多无辜性命伏尸溅血只为作固权的牺牲品。

      否则,“善待忠臣,不善恶,不谄媚”、“化广厦而庇天下寒士”,那样的信条都会化成人人可嘲的笑话。

      那日金銮殿上,他呈上的折子,便是答案,亦是他坚持的正义之道。

      然而阿兄不欲往前,并不代表皇父能任由他原地踏步,以退为进。

      储君之争愈演愈烈,梁王跨过去了,竟是胜在功高不震主,而如今不过是轮到阿兄罢了。

      我今日之求情,求错。
      或许,皇父一直等着我,欲以试探,再则当作用于再次考验、刺伤阿兄的一把刀。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相信过我。那个荒谬的预言当年到底是因何而起,又是因何而落在我的身上他可能早已忘却,随之不断滋生的只有帝王不灭的猜疑与掌控欲。

      这就是天家父子。

      皇父将定罪扶苏泰与一干涉事人等的圣谕置于锦盒之中,置于我奉上的双手。

      “这份皇谕由夷亥亲送到扶苏手中,他会明白什么意思。也算是孤全了你今日求情之请。”

      我只能装作似懂非懂,接下,目色含惑,眼里俱是敬畏恭顺,一字一句问道:“只要阿兄戴罪立功,皇父就能原谅他对么?”

      皇父却似十分疲惫,只闭目不语。良久,金光映在他苍白的面庞,徒增茕茕森然之感。

      “去罢。”

      苍劲之音如奔雷铿锵,迤逦威严厉寒,一切不言尽化作——

      铁蹄飞溅,车轮辘辘。

      烈日昭昭,马车在御道上狠奔,我坐在车里颠簸,透过雕窗时失神望向窗外风景,一切都如走马观花。将斗篷的兜帽戴上,扯下帽沿遮住低落的眉眼。

      今日要做的这事确实不大光彩。谨慎起见,还得披个墨色斗篷为好。

      小十七觉得我多此一举,并道,“你皇父真看得起你与晋王殿下的兄弟情。”

      我道:“哪里哪里!他分明是看得起我。”

      认为我这个儿子自始至终都在装傻充楞,明哲保身。

      阿兄的建府并不算奢丽,甚或连朝臣的规格都比不上,是以雅致简朴显著。我曾多少次踏进过他的府邸,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复杂难言。

      “阿兄必定能明白皇父的苦心。” 我将锦盒奉上推置他眼前,违心道。

      既已无法力挽狂澜,那么舍弃扶苏泰,断尾求生才是阿兄的出路。但扶苏泰不止是他的外祖父更是他的启蒙之师。当年先帝御赐,可由扶苏令公亲授皇长孙济世安民之道,启智明德悉礼。既不能对无辜牵涉之人枉送性命视若无睹,又如何目送亲人恩师含冤?

      阿兄果然沉默不语,面无波澜,可瞳色里压抑的分明是痛意。以至于此刻竟如此失态地向我问道:“夷亥,这么多年你可曾有恨过皇父?”

      我摇首,平静且笃定地告诉他:“不曾。皇父功高震业,德比千秋,夷亥又怎配有怨恨。”

      闻之,他半嘲半笑,冰冰冷冷地慢道:“孝懿皇太后在世之时,宫中时常举办夜宴。生在帝王家礼仪规矩颇多,但那时候大家年纪都还小,哪怕被拘束着,还带着些孩童的纯真天性,只要能吃能玩就每天快快乐乐的。哪里象现在,人长大了,有了立场,骨肉亲人之间反而愈发相看两厌。

      “犹记得那时你还只是个娃娃,小小一个如粉雕玉琢的团子,步子尚还走不稳,颤颤巍巍地仿佛随时都会跌倒,却因生有异相而备受孤立。那时你大约连孤立是什么都不知道,冬节夜宴上,众皇子在皇太后示意下折梅互赠花枝表兄弟相亲之意。你哭着问为什么别的兄长都有,是不是因为你长得不一样。我便觉得你可怜。”

      我笑一笑,不疾不徐道:“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阿兄,昨日之日不可留。”

      阿兄淡然以对,面容愈发苍白憔悴,答道:“今日之日多烦忧。你我俱是他之儿,长兄幺子,天差地别,却殊途同归。你幼失所倚,成了前朝后宫争斗的牺牲品。我得他厚望却又因出于对外戚的忌惮,甫出生便被去母留子。内政权衡,外廷安定,我并不觉得他做错了。只是自小便在想,母妃的真容一定比画像好看一百倍。”

      “世事未必全都能尽如人意。万望阿兄隐忍自持,潜龙勿用以待来日。”我道。

      阿兄默然良久,点头道:“吾乏了。夷亥,路上珍重。”

      我不再多言,只默默起身。

      自高阁退出,径自东行却见小十七正站在不远处等我。我驻步,抬头望向无垠的天空,亮如琉璃,怔怔地,神思游离了好一会儿。

      她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的脸色好难看。没事吧?”

      我才似惊醒,只是心中有些不适。

      穿过曲廊,正欲踏出内院。忽闻方才捧着吊环铜炉,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侍女传来凄厉惊恐的尖叫。

      我转头,侍女已然瘫软在地,昂首失语。循着视线望去,只见一道快得决绝的身影在眼前急遽闪过,随着“嘭”然巨响,重重坠在平地。

      几步之遥,阿兄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脑浆迸溅,面目全非。血流蜿蜒,缓缓地流淌到我脚下。

      有数不清的、自高楼雕窗散出的雪白宣纸,在半空翻飞漂浮,从天而降,如同丧葬时撒下的纸钱。

      他就象在日华下灿烂绽放的一大片妖冶春花里埋首沉睡,再不理世事。

      我甚至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望到浸泡在血泊里,他始终紧握着的那道皇谕诏书。

      除却鲜血渲染的一片刺眼鲜红,空无一字。

      晋王风仪,金石作骨,艳质天纵。
      犹记得弘陵十三年,奉旨西行,至关雍城,苦民状告,雍城府牧与当地豪强沆瀣一气,抬高粮价物价以谋私自肥。晋王严审彻查,平祸乱,治民生,诛罪者以昭天地。

      虽知雍城府牧为当今太后之侄而不畏不惧不惮。朗朗之声,凛冽如冬,坚然言道:“大节不可夺,岂区区皇戚可移耳!既失教诲,当以死警世,以励廉耻。”

      当以死警世,以励廉耻。

      我木然,如机械般缓缓跪首而拜,敬然相送。

      帝王控御之欲,天地可畏。
      原来没有什么处置罪诏。要我奉送上的,只是一道空空如也的诏书。

      如何书写,百余条性命,全凭阿兄一念之间。
      若落笔,则冤魂号哭,忠臣枉死;
      若拒笔,则藏庇护扶苏氏之心,引皇父猜忌,终难保无辜百姓;

      唇角染起一丝嘲讥的微笑,然后眼中突然生出了冰冷的寒意。

      用鲜血与冤魂教予所谓的帝王之术,
      他为何总是如此自以为是,
      总认为,所有人都该如他一般。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考试,可能更新会晚点~
    不知道小天使们能不能理解这一章节,其实就是从三个视角去看——
    皇帝:利用这次党派之争,敌对方对扶苏氏的攻击造势,趁机削世家,并且暗示扶苏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干。听话的儿子才是好儿子和储君的好人选;
    扶苏:做个好儿子压力大。坚持正义,不想因为党派之争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因为这与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拒绝做好儿子,老爸逼得没办法,只能以死明志。(扶苏摔桌.jpg——给我一份空白诏书是什么意思?好一个白莲花老爸,老子弃号重练,投胎去,不玩了!)
    男主(夷亥):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向老爸求情,引起老爸猜忌。老皇帝认为能来求情肯定是想到里头一些弯弯绕绕,夷亥可能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般与世无争和愚笨。让夷亥帮自己送诏书再验证一下,夷亥敢拒绝就得削他。毕竟夷亥有妖帝预言bug加身,还有个皇帝这么忌惮夷亥的最大原因后文会揭露,此处就不剧透啦。
    空白诏书:一来给扶苏一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二来降罪诏书是皇长子亲手写的,老皇帝只是听了他的建议要赐死相关人士,存个好名声。好一朵清新脱俗的白莲花。
    男主不知道那是空白诏书,以为只是老皇帝写下的降罪诏,由扶苏亲自去执行,好撇清关系,保全扶苏。
    最后,皇帝的出发点不是逼死心仪的储君人选,只是没想到事态发展如此曲折离奇。(老皇帝哭唧唧.JPG——我的好大儿怎么这么想不开呜呜呜同时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于是,天上有好大一口锅扣下来,即将砸中夷亥小猪。
    夷亥:这操蛋的相亲相爱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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