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卞九欢

19、贪婪

　　闻晏不明白他的逻辑，不想回信就不想回信，扯她未婚妻做什么。

　　她未婚妻昨天刚离世，她们本来还是很要好的朋友，这件事让她很伤心，她也不想提起。

　　闻晏见姜厉态度冷淡疏离，心想这小子攀上老爷子，现在也算是发达了，压根不想理她这个之前照顾她的大哥了，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他现在这么风光，以前的不堪全被闻晏看了个遍，他自然忌惮闻晏。

　　闻晏说道：“既然你不想见我，那你继续弹琴吧，我就不打扰了。”

　　从她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姜厉就一直试图把她推开，既然如此，她还不如自己识相，离他远一点为妙。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走出门，身后的姜厉忽然猎豹一样窜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失声喊道：“等一下！”

　　姜厉早不是当年那个瘦小瘦小的孩子了，他的个头比闻晏高出一截，手上力气大得惊人，闻晏皱了眉——她觉得姜厉都快把她手腕捏碎了。

　　闻晏试图推开他，冷声说道：“姜厉，这是在我父亲楼上，你放尊重一点。”

　　然而，无论她怎么推，姜厉就是死死抓着她不肯放手。

　　闻晏抬头看向那个已经长大的孩子，看向那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白西装无比斯文的青年，可是这一刻他藏在眼镜后的眼睛里带着野兽一般的凶狠和焦急，仿佛自己抢了他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闻晏皱眉问道：“你觉得这种时候耍小孩子脾气合适吗？”

　　姜厉怒吼一句：“我受够了！”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闻晏不想让楼下的病人听到他们正在争吵，无奈地关上了门。

　　她说：“我父亲在休息，你有话好好说，你别叫。”

　　姜厉咬着嘴唇，把没什么血色的唇咬得猩红，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了五年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受够了你所谓的礼节，我受够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也受够了你——”

　　他说到这里，猛地转过头，躲开了闻晏的目光。

　　闻晏问道：“姜厉，你扪心自问，这五年来，我父亲对你不够好吗？”

　　姜厉说道：“那不一样。”

　　闻晏又说道：“好，那你再扪心自问，你在闻家的时候，我对你不好吗？”

　　姜厉忽然回过头看她，眼睛里带着不可置信，问道：“你怎么敢说？”

　　闻晏都快被他气笑了。

　　他当初在闻家的时候，要什么闻晏没给过他？带他去医院，给他向老师赔罪，给他请家教，陪他去游乐场，要么给买什么，把他当成亲弟弟照顾爱护，还嫌不够吗？

　　姜厉失望地看着闻晏，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仿佛没什么力气了似的，轻声说道：“你把我丢下了。”

　　“你看着我穿着满是污渍的衣服，登上那台用来贩卖我的飞机，像个货物一样被人运走，你甚至都没有挽留，你都没有和我告别。然后我就被退学了，被送到了这里，和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在深山里过了五年，足足五年，你甚至都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你从来都不——”

　　闻晏没好气地问道：“我给你写了多少信？你回过吗？”

　　姜厉仿佛想说什么，但是他末了却咬住了牙，硬生生把那句话憋下去了。

　　那一刻看着姜厉欲言又止的神情，闻晏忽然想，或许姜厉确实给她回信了，只是这些信被人拦下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不直说？

　　是那些信有什么问题吗？

　　闻晏的态度好了一点，她尽可能放缓了声音，问道：“姜厉，你到底有没有写过回信？”

　　姜厉平静下来了。

　　那双孩子气的焦急的眸子一点点地沉淀了，变成了青年人的沉着和冷静，他凝视着闻晏，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我从来没写过。”

　　他说话的这语气，仿佛宣告什么似的，显得格外了不起。

　　闻晏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既然他没写过，那他理直气壮个什么劲。

　　说真的，闻晏每次见到姜厉，都觉得再和他玩捉迷藏。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偶尔露出来一丁点，揣着不让人看，又还奢侈地渴望别人能够猜到。

　　闻晏实在是受不了他的怪脾气，索性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以后你接受了闻家的产业，还希望你多好好学，别跟闻素似的成天鬼混。”

　　她说着，伸手去推门，说道：“我走了，以后有缘再见吧。”

　　姜厉在她身后说道：“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高考后就带我去坐旋转木马，还答应等唱片机修好了就和我跳最后一支舞。”

　　闻晏对他已经很不耐烦了，只是敷衍地说道：“你也没参加高考，再说了，唱片机我扔了，没有最后一支舞了。”

　　她刚要开门，就被姜厉抓住了手，强硬地拽了几步拽回屋子里。

　　姜厉阴沉沉地看着她，面容里隐藏着压抑的怒气，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那就现在和我跳。”

　　闻晏试图挣脱他，说道：“我父亲病危了，我不希望有任何音乐声吵到他，你明白吗？”

　　姜厉拉过她另一只手，狠狠抓着她的手腕，说道：“那你就小点声，别凶我。”

　　闻晏皱眉问道：“没有音乐，怎么跳？”

　　姜厉低头深深望着她，轻声说道：“我脑子有曲子。我记得。”

　　闻晏想，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她正站在她父亲的楼上，被她那个性格古怪的养弟拽着手，在鬼宅一样阴沉沉的大房子里，寂静无声地跳着一支终结的舞。

　　他离得实在是太近了，湿润的呼吸拂在闻晏的鼻尖，让她觉得有点痒。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姜厉身上有青草的味道，好像他穿着这身名贵的衣裳，在草地里打了个滚似的。

　　姜厉说得没错，他真的记得曲子，他记得每一个节拍，每一个曲调，他在一片寂静中找寻着自己的曲调。

　　闻晏发现，他真的已经长大了，不仅个子长高了，脸上的棱角也更鲜明了，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舞跳得也很好，再也不会踩别人的脚了，只是急躁的脾气偶尔还会露出一个角，让她窥见他那些小小的弱点。

　　闻晏说：“你不在的这五年，聂奕州和谷容结婚了，有了一对很可爱的双胞胎；闻素和一个年轻人闪婚，现在已经离了……”

　　姜厉忽然在她耳边说道：“嘘。”

　　带着湿润的气息扑到闻晏耳边，让她有点痒，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闻晏想，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些人，他不想知道这些人的近况。

　　姜厉轻声说道：

　　“你把舞曲打乱了。”

　　不要说话。

　　不要出声。

　　不要惊走钢琴上停留的飞鸟。

　　不要打乱终章的节奏。

　　闻晏不知道他们这样无声地跳了多久，直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她才恍然惊醒，对姜厉说道：“够了，早跳了很多了，我还有事，我得下去了。”

　　姜厉站得很近，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温柔，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然而，闻晏却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那股冷气。

　　闻晏试着推开他，反而被他抓得更紧。

　　姜厉明明笑得那么温顺，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恶毒的话语：“我劝你最好小点声。”

　　“你不想让你父亲知道你在他临终的时候跳舞吧？”

　　闻晏忽然一个激灵，她抬头看向姜厉，仿佛她不认得他了似的，以前那个乖巧又听话的孩子，总是很委屈、很孤独的孩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么恶毒的性子？

　　闻晏想起，闻玺浑身插着管子，一脸信任地对她说：姜厉是个好孩子。

　　是吗？

　　他配吗？

　　闻晏停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审视着面前的姜厉。

　　他穿得很整齐，头发打理很干净，皮肤白皙，眼睛很漂亮，睫毛长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可是眼睛里的那种狠，让闻晏意识到他是个披着人皮的狼崽子。

　　闻晏冷冷地推开了他，无声地转身开了门，走下了楼梯。

　　姜厉愣在原地站着，半晌，他低头，从容地整理袖口，他知道那里还残余着闻晏的气息。

　　真是奇怪啊，所有人都说闻晏身上不喷香水，可是姜厉偏偏却记得她的气息。

　　他在跟着闻玺之后也试着学过一段时间的调香，可是他找不到闻晏身上的那种独有的气味，那气味似绸缎一样在他记忆里深埋，人真是奇怪，可以想象画面，可以回味声音，却偏偏回想不起气味。

　　只有在闻到的那一瞬间，才知道是，或不是。

　　他从容地整理袖口，把那块有了划痕的表藏进袖子里，这才理了理衣服，转身下楼。

　　占满了医生、充斥着药水味的房间里，闻晏正坐在她父亲的床前，耐心地俯下身，细细地倾听着什么。

　　老人的话语已经模糊了，闻晏几乎听不太清楚他断续的字句，旁边的录音设备一闪一闪亮着绿光，也不知道录进去多少。

　　这时，姜厉在床边坐了下来。

　　闻玺看到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疲倦地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他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对闻晏说道：“小厉是个好孩子……”

　　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挣扎着说道：“谨、谨慎地选择你要信任的人……”

　　闻晏正专注地点点头，姜厉忽然伸手过来，在老人的床头抓住了闻晏的手。

　　闻晏下意识抽搐了一下，想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去，然而姜厉却抓得紧。

　　她不好当着临终父亲的面和姜厉起太多冲突，只好勉强地笑了笑，浑身僵硬地任由他抓着手。

　　姜厉将她的十指深扣，死死地把她的手抓在手心里，俯下身，对着闻玺轻声说道：“义父……”

　　“我向您保证。”

　　“我会好好照顾闻晏，我这一生都会不离她左右。毕竟我们是兄弟，是家人，不是吗？”

　　他说着，笑着看向闻晏，那笑容看似温和，却饱含着恶毒的欺骗。

　　闻晏尽可能忍住心中的抵触，勉强笑了一下，对闻玺道：“我们会量力而行。”

　　姜厉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笑容里带着几分压迫的狠厉：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