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卞九欢

18、重逢

　　那之后的五年，闻晏都没有见到姜厉。

　　她只是从一闪而过的流言里听过他的消息，据说闻家的老先生很喜欢他，教给了他不少东西，还要把大半的家产留给他。

　　虽然只是谣言，但是也足够夏珍闹个不休了。

　　本来么，闻家的产业大多都是闻晏在打理，闻素就什么都没落着过，夏珍以前总想着闻家老爷子会给女儿留下点傍身的嫁妆，可是明显，至少是在夏珍看来，姜厉那个小子肯定在老爷子那里告了黑状，这才让他宁愿把家产留给一个外人，也一点都不肯留给自家女儿。

　　夏珍这两天吵吵着要去找那个蛊惑老爷子的小狗东西算账，在闻晏面前煽风点火，闻晏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她才不上当。

　　这几年，由于老爷子不让别人打扰他，闻晏给姜厉写过几封信去，问他的情况，可是姜厉一封也没回过。

　　一开始闻晏还多写几封过去催他回信，时间一长，也就淡了。

　　反正小白眼狼就是小白眼狼，白瞎过去对他那么好，一封信都不肯写回来。

　　说起来，闻晏有个订婚对象，两个人从二十岁那年就订婚了，本来闻晏早很多年就该结婚了，可是女方一直生病，不断传出消息来，说活不太久，可是一活活了十年，苟延残喘，闻晏去看过她几次，每次看见她骨瘦如柴的样子都心疼，可惜也帮不了太多。

　　两个人倒是在病床前聊了不少，闻晏想，要是她不是生了个女儿身，和这个温柔的女孩字结婚生子，人生会很幸福吧。

　　可惜，就在这个月最后一天，久病的未婚妻去世了。

　　闻晏出席了葬礼，把一朵花放在她瘦得脱了形的面庞上，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

　　本来葬礼的气氛是无比沉重的，可是没想到，偏偏来了聂奕州。

　　聂奕州这个人，典型的花花公子，现在虽然是老实了，但是狗屁点子一大堆，葬礼上就开始给闻晏逼逼：“我跟你讲，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特好的女孩，贼适合你，你就应该在你家再给你安排婚事之前好好玩一玩，不谈恋爱人生怎么圆满啊？”

　　闻晏站在葬礼的人群里，回头看着聂奕州那张欠揍的脸，她几乎不敢相信，聂奕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还能这么欠。

　　果然是被老婆宠坏了，没怎么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说到底，还是欠扁。

　　见闻晏不语，聂奕州又凑上来，警惕地环视一周以后，在他耳边说道：“你最好还是搞一搞。不然你条件这么好，还一直这么坚贞不渝，我们都要怀疑你是不是gay了。”

　　闻晏：……

　　做豪门的女人真的好艰难，有钱都不能弥补她受到的伤害。

　　要男扮女装假装男人不说，一个不留神，还要被男人怀疑是Gay。

　　闻晏看着聂奕州那张欠揍的脸，她决定等着这一曲哀乐结束，就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让他感受感受社会的毒打。

　　然而，可惜的是，她这一拳头最终没能打出去。

　　最近的丧事实在是不少。

　　葬礼上，闻晏的手机响了，她背对着众人接了电话，电话那头夏珍在尖声哭号：“闻晏呀，医院给你老子下病危通知书了，他说了，所有的亲人里只见你，你快去……”

　　夏珍还在电话里念念叨叨让闻晏求她父亲，给闻素留一份家产，让他不要听姜厉那野狗小人的教唆，闻晏听不下去了，挂断了电话。

　　闻家老爷子闻玺住在山里头。

　　闻晏坐飞机去了附近的县城，又跟着家里来接的车一路蜿蜒上了山，看着那陡峭的山路，她不由得问道：“这么偏，送医院怎么办？”

　　司机说道：“老爷子说了，不治了，人生到时候了，该走就走，不多留。”

　　闻晏觉得这位老头子还挺新奇的。

　　闻家家大业大，虽然家里有钱，但是老一辈经营模式很有问题，闻玺当年接任以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剑走偏锋，很多他当初做的革新到现在的企业里都没有被普及，可见其眼光真是非常毒辣了。

　　当初人人都在搞实业的时候他下大力投资数据产业，不知道亏了多少扔进去，到现在才开始渐渐回本。

　　闻晏至今都没见过这位老爷子，一想到要去见他，心里还有点忐忑。

　　说起来，姜厉那小子，在山里呆了五年，信号也没有，玩的也没有，应该憋也憋坏了吧？

　　这时，车在一栋大房子前停下了。

　　闻晏抬头一看，这房子已经很古旧了，大有大户人家洋房鬼宅的错觉，窗户建得又高又长，远看上去就让人难受。

　　她下了车，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白西装带着金边眼睛的高个子青年，无声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和她一起并肩走向房子。

　　闻晏总觉得这人看着眼熟，等她上了楼梯，回头再看一眼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

　　面前的青年气质稳重，皮肤因少见阳光而极为苍白，五官立体而又清秀，身材高大，只有那双眼睛里带着阴沉沉的郁气。

　　——姜厉。

　　长得太高、变化太大了，闻晏竟然一时间都没认出他来。

　　姜厉见她望着自己，便将手里的包放下了，他平静地说道：“他在楼上等你。”

　　声音很沉，早不是过去那个莽莽撞撞的少年音了。

　　闻晏想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自己的信，姜厉却说道：“他时间不多了。”

　　那语气之冷淡，仿佛他们是两个陌生人。

　　闻晏被他堵了一句，这才转身上楼。

　　她走到了二楼闻玺的房间里，一进屋就是一阵药味，老爷子身上插满了管子，几个医生站在旁边，闻晏一进去，所有人都齐齐转头看向他。

　　闻玺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了，这才看向自己的孩子，深深叹了口气。

　　闻晏想，他宁愿在深山老林里让一个外姓作陪，孤寂地死去，也不想见那个亲人，可见是对家族凉了心。

　　闻玺的声音已经很哑了，他从枕头下面拿了一封信出来，信里断断续续写了他的生平。

　　闻晏最感兴趣的，是对她自己的描述，这恰好是她不知的地方。

　　闻玺和夏珍的婚姻，本来就是形式化的联姻，两个人谁也不爱谁，各自对彼此恨得要命。

　　闻玺年轻的时候有个情人，为了给他生下一儿一女死去了，留下两个孩子来，一个是哥哥闻晏，一个是妹妹闻清。

　　闻晏性格莽撞狠厉，小的时候为了和人抢一块糖，戳瞎的朋友的眼睛，闻玺虽然把这件事压下来了，却一直对这个儿子抱有忌惮之心。

　　当初闻家对这两个私生子的态度是，只要儿子，不要女儿，闻清就被送走了。

　　再后来，闻晏十几岁的时候喝酒喝得太多，出了车祸，死了。

　　他一死，后面应该有的故事，也就全都没有了。

　　闻玺仅有这么一个儿子，却又半路夭折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女儿又不争气，他没有办法，就把当年被送走的女儿接了回来。

　　让她替代哥哥做了闻家的长子，利用哥哥的身份在闻家隐姓埋名的生活，一过就是这么多年。

　　闻晏看到最后，闻玺在信上写，我们这个世界有它可笑的偏见，我不能替你免受这些偏见的侵扰，我只能希望你渐渐强大，有能力去抵抗他们，有能力去证实自己，最后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用自己真实的身份去生活、去面对世人。

　　闻晏没想到，原来闻家老爷子一直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原来这个世界的故事，早在过去的某一个节点上就开了岔，那个糟糕的闻晏已经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被送走的妹妹，闻玺有着超越时代的眼光，他相信这个女儿会比残暴的儿子更好、更能继承他的帝国，可惜即便是他的女儿，也要承受世俗的偏见，披着暴君的壳子勉强生存。

　　闻玺知道，一旦他公布继承人的性别，她就会步履维艰，接下来的路走得无比坎坷。

　　闻晏看完了信，正想和老爷子说话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一阵钢琴声。

　　闻玺指了指楼上，脸上露出了笑容。

　　闻晏看着他的神奇，半晌才恍然醒悟，问道：“这是姜厉？”

　　闻玺点了点头。

　　闻晏愣愣得听着那行云流水一般流畅的钢琴声，一时间不由得感到诧异，身穿白色西装、带着金边眼睛、气质稳重又斯文的姜厉，和那个阴狠下流的打手简直格格不入。

　　闻晏早就听说闻玺留了不少产业给姜厉，看来这些年的生活确实极大的改变了，老爷子对他很有信心。

　　闻晏说道：“姜厉是个好孩子。”

　　闻玺疲倦地点了点头，颇为遗憾地说道：“是啊，好孩子，可惜就是路走偏了。”

　　他抓着闻晏的手，欲言又止地说道：“他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以至于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闻玺已经很累了，他说完这些话，就不剩下什么力气了，闻晏又把医生叫进来了，她怕吵到老人家休息，退出了屋子。

　　头顶的钢琴声还在继续，闻晏犹豫了一下，走上了楼梯。

　　她站在门口，看着姜厉坐在钢琴面前弹着曲子，问道：“你为什么今天穿得这么正式？”

　　姜厉弹琴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弹着出了错的谱子，头也不抬地说道：“送别的时候要庄重一点。”

　　闻晏不解地说道：“他今天就要走吗？”

　　姜厉头也不抬地说道：“不知道，所以才要做好准备。”

　　闻晏看着他弹琴，那青年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十分熟稔，那一刻她觉得姜厉还是配钢琴更好，配那些下流的东西，未免可惜了他清澈的气质。

　　闻晏问道：“姜厉，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姜厉的手抖了一下，错了音的曲子跑了调。

　　他停下了手，站起了身，背对着闻晏，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青山，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不是订婚了吗？订了婚，就没时间管我这个外姓的养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