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放开那个弈剑》奉天讨饭

14、十二、不许吞文

　　休整两日，天矣向真人辞行。真人捻须笑问她：“想通了吗？”
　　天矣摇头：“故人所托，不得不入世。”
　　“也是造化。”真人和蔼地望着她：“凡修行者，没有不走这一步的。”
　　天矣不想承认，也不能否认，她想了想，转移话题：“您去方外吧，不必再挂念徒儿了。”
　　真人看着最让他头疼的小徒弟，许久，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恍如他刚收下这个小姑娘的那一天。
　　“下山要穿多一点。”真人乐呵呵地笑道：“不冷也要穿，与俗世同。”
　　当夜晚课毕，真人从容羽化。
　　天矣最后一次行师徒大礼，将真人的遗体与法器安放棺内，停在东道院中。第二日老道连连惊呼，天矣前去一看，棺内只余衣冠法器，尸身已不见了。
　　她安慰老道：“真人已经尸解登仙，不必慌张。”
　　老道用一种活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她。
　　天矣：……
　　老道是正一道士，师父只教过他道门超度道士的秘法，没教过他道友成仙了该怎么办。这会儿他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天矣把“一切如常”咽下去，掏出她的按键手机给道协的道友打电话。她和道协没打过什么交道，这位道友却十分热情，很快表示会联系愿意的道友前往居住，帮忙建设。天矣请六神无主的老道进屋坐下，仔细地告诉他后续事宜。老道终于回过神，问她：“殿主，您要云游去么？”
　　“嗯。”
　　“……”老道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天矣把手机递给他，又去取了道观开销的账本与银行卡，一并交给老道。老道眼中似乎有水光，他把薄薄一小叠钱分出一大半推给天矣：“我一个老头子，用不了这么多。下山用钱的地方多，殿主你拿着。”
　　“不用，我不能拿观里的钱。”见老道不为所动，天矣又道：“此次实为故人所托，因此有所供养。”老道便不再坚持，讲了许多下山后要注意的地方，诸如剑是不能带上火车的，可以提前快递过去，飞机需要托运；买东西不要穿道袍，因为有些商家觉得晦气，有些坚持不收钱但实则心里不高兴等等，天矣一一记下。第二日清晨临别时老道又拉着她絮絮叨叨，叮嘱她晚上不要走夜路，不要随便借宿，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天矣知道他的心结。他晚年孙女失踪，全家苦寻三年不见踪影，儿子媳妇晚归出了车祸。他万念俱灰，才出家做了道士。后来他云游至此，师父掐算一番，小女孩早已不在人世。老道按着师父指示的方位找过去，收敛了孙女的尸骨，便一直留在观里，至今已有七八年。虽然这些年天矣的样貌一直没有变过，老道还是将她当作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或者说，寄托了他对亲孙女的感情。
　　“您留步，不必再送了。”天矣望着他浑浊的眼睛，心里清楚老道是不会修成真仙的。但这世上的造化，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因此她诚恳地劝诫：“都过去了。”
　　老道霎时老泪纵痕，颤巍巍应了声：“哎——”
　　山道口天矣转身回望，红墙翠瓦飞檐四起，千百年岁月留下斑驳痕迹，都随檐角风铎呜咽，葬入料峭山风里。这座容她栖身的古观，有白日飞升的神迹，平步青云的传说，长生不老的神话，还有她数百年宁静祥和的时光。它承过皇家威仪，高塔一夜连天起；也有过神仙路过，讲经三日不绝。这里是她的师门，也许也会记下她的点滴，但她知道，传说就此结束了。她与师门所有的故事，都将简化成只言片语，成为世人笑谈，或是随石碑铭刻日渐模糊，徒留一句——传说据不可考。
　　老道的身影有些佝偻，天矣浅浅笑起来，向他告别——如孩子告别长辈一般挥手：“再见啦~”
　　然后她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心结难解，就让她最后帮一把，了却他的执念吧。
　　她终究不是老道的孙女，修行不易，通天路只能自己走。
　　下山的路很陡，天矣慢慢走到崖边，径直跳了下去。片刻后山中如闷雷轰然作响，笼罩山门百年的云霭散尽，一条并不起眼的路低调地显露在深深山林中。
　　天矣裹着上个世纪的男式军大衣，抱剑走进一家电X营业厅，顶着几人好奇的目光淡定买了一部千元机。
　　店长小姐姐很客气地说明办卡套餐，天矣递过身份证，不由得笑了笑。她想起很久以前和凉乙初次见面的时候，凉乙故作惊诧：“原来是高功，失敬失敬……敢问您师承何处？”——这是隐晦地取笑她，不知天高地厚，自命不凡起个大不敬的名字，对不起道士的身份。
　　实际上，她早就无名无号了。
　　她是大明旧臣孤女，是怒而斥天拒不封神的人仙，是边夷外道闻之色变的妖魔。
　　她是天矣，天道已矣。
　　凉乙说的并没有错，她们很像，彼此都背负了无法偿还的罪孽，却甘之如饴。
　　大概这就是她入世的原因吧。
　　——“老神棍，你矫情什么？烂账多这一本吗？”
　　办好卡后打电话给江小鱼，江小鱼迷迷糊糊地接通：“不办业务谢谢……”
　　“江澜——”
　　江小鱼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道，道长！”
　　天矣还没说什么，江小鱼已经吧啦吧啦讲开了：“道长！您打得特别巧，早一会儿我的闹钟还没响呢，迟一点我就又睡过去了！”
　　这个时候的闹钟……天矣抬头看了看日影。
　　江小鱼意识到说漏嘴了，讪讪补救：“这……我原本是按照您说的时间作息的，可是我重感冒了，昨天一直发烧，嗯……就想多睡一会儿……”她赶紧拍马屁：“道长您说的真是太准了！您说要预防感冒，我就真感冒了！可严重了！”
　　“……”
　　江小鱼非常想穿越回上一秒，把自己打一顿。
　　天矣默了默：“这是我的新号码，以前的不要再打了。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我去找你。”
　　然后她挂了电话，打车去长途客运车站。
　　江小鱼裹着被子缩在沙发上怀疑人生。她听到了什么？她的相公要来找她啦！
　　……可是这个道长真的好可怕啊，比娘娘还要可怕QAQ
　　她会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见到我睡在网吧里会不会看不起我……正常人都会看不起吧……
　　她会不会把裘妧灭了……嗯……灭了就灭了吧……
　　飞快地编辑好短信发送，江小鱼迅速地抛出手机，拒绝面对神秘道长相公的蔑视。
　　面谈的话，缠着她问也许能打听到娘娘的下落……江小鱼心中稍定，很快就不敌感冒药药力，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天矣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短信，快步走进车站。
　　真会挑地方……不要出事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