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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   有这般父亲的博雅的母亲,自小的教育便为了成就一个高贵娴淑的女公子,深谙一切风雅之道,举止端庄进退有度,嫁给第一皇子以夫为天,生子博雅悉心教导,安安分分守在殿所深处,容忍丈夫的风流韵事,或者说出于政治目的的联姻,无甚感情基础,本能般的亲切和睦,对其他的就不管不问,知道旁生出了血脉,用正夫人的气度差人问候,给足亲王面子留下贤良美名。
      但她却绝不可能降尊纡贵,随便允了身份低微的谁贸然登门拜访。比如信浓夫人这种京城外郊女子,真是提起来都要堵一下嘴的,更妄论接她的孩子过来玩耍。
      信浓夫人也是个性子倔的,当年一味自由奔放世俗不容,遇见了亲王生出几分真情意,又放不下对贵族的鄙睨,始终不肯入城,不肯让儿子进入那个冷漠无情世界。偏亲王见惯华贵奢靡,乍有清淡小菜入口真是别有趣味,缠缠缱缱的流连忘返。
      流连忘返的久了,闲话渐渐多起来,有说亲王太随性失了身份,有说女人太清傲没了分寸,皇家血脉却长在山乡僻野,这时信浓夫人的母亲受不住冷言重病,恍惚两日竟去了,临走前拉着女儿,为她的前途哭泣。之后信浓夫人悲痛不已,深以为自己过失才妨害了母亲,至此沉溺于佛法救赎,淡了红尘纠葛。
      亲王颇无奈,心中留着些愧疚和再续情缘的愿望,不定时的逛过去探望。助雅可爱的模样也令他怜惜,几次提及那里环境冷僻想带回本府抚育,信浓夫人斩钉截铁的拒绝,声言再有此话就带着儿子远走他方。亲王赶紧陪笑道,玩笑玩笑,怎么舍得让他小小年纪离开亲娘。
      同时博雅在府中被严格管教着,要出次门都是很难的事。
      没想到,却在父上的灵堂外,初会了这个面容纯真得不像话的孩子。
      博雅作为亲王长子平日里很是风光,各种典礼上总是好位置占着好果子吃着,近旁认识不认识的公卿照面都要点个头笑一笑,熟悉的甚至往他小脑袋上摸一把,说句小公子好贵气,更可以在女房们中间讨巧,被宠爱呵护着,十分惬意。
      可他没想到有的时候这长子名号便是累赘,非常沉重的累赘。
      父上静静躺在灵殿中,祭台正中点燃长明灯,右厢僧人喃喃不断的诵经,屋外阴阳师絮絮叨叨的念咒。博雅一直被要求跪坐于灵台左首,对每一个客人回礼。
      皇叔常明亲王以今上代表的身份前来,他忧郁地坐在博雅对面说,从今往后你是个男子汉,要照顾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让你的父亲为你骄傲。
      博雅垂着眼默默点头。
      真是无聊透了。
      忽然冒出这样大不敬的念头,他却不觉得该忏悔,他已经被来来往往真诚的虚假的悼念搅糊涂了,内心满是失去父亲的懵懂哀痛,母上不能给他安慰,近旁的人看他都是悲伤目光,他困顿着说不出来,眼睛里干涩的酸得难受,偏偏又不能去睡。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没有人回答他,他实在熬不住,找个“要去方便”的借口从侍从眼皮底下溜了。
      他在无人的庭院里走来走去,有点身份的都去灵殿守着了,没身份的进不到这寝殿的范围里。
      博雅还是觉得憋闷,挨着父上最喜欢的枣树坐下来,扶膝昂头看一会儿茂密枝桠,那幽暗的夜空被遮得严严实实望不见半点颜色,他又埋头抵在手背上,听着胸口传出来的砰砰心跳。
      真奇怪,明明隔的这么远了,那些诵经声还能跟随着,就像是散不开的雾气粘在衣服上。
      他从没如此强烈的渴望宁静,希望天地间只他一人。既然没人可以依赖,那就都消失吧。
      呐,呐……
      十分奶味的声音钻进他耳朵,不成调不成句的反复“呐,呐”。
      干什么,走开。博雅抬头冲着那边嚷。
      借庭中石灯笼朦朦胧胧的光亮,他看见一团小小的影子堆在离他两三步外的地方,是个可以活动的物体,并且摇摇晃晃在向他靠拢。
      什么怪玩意儿?
      他随手在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瞄准了丢过去,闷闷的响,还有一声“啊”,那东西停下来变换了个姿势,不吭声了。
      博雅越发奇怪,想了想,站起来小心朝它移动,近了拿脚试探地踢一踢,似乎软绵绵的,那东西又“啊,啊”。
      听清楚了,仿佛是小孩子嘛。
      博雅蹲下来大胆地伸手一摸,温暖的触感,东摸西摸好一会儿,又抓到靠近石灯笼的地方仔细看,果然是个小孩子!
      谁把孩子随便丢?!
      博雅疑惑着,问他,你是哪家的?
      孩子含着指头,眼睛里包两汪水略有惧意的看他。
      说话呀,我问你呢,你父亲是谁?你母亲呢?嘿,你是哑巴啊?
      呐,呐……
      嘴唇和指头的缝隙里挤出含糊的音节。
      博雅对这么小的孩子没认识,只觉得不能沟通很烦恼,要留他一个人呆在空寂庭院里又担心被狗咬了,思考半晌,孩子不咬手指了,转来抓他的衣服。
      别拿你的口水摸我。博雅拍掉他的手,孩子立刻流露出委屈畏缩,可怜巴巴的让博雅很不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好了好了,你摸吧。
      孩子的脸变得像夏日天气,这会儿又笑得眉眼可爱,宛如佛经绘画上讨人喜欢的童子。
      博雅索性坐在石灯笼旁边让他摸。
      摸了会儿没新鲜感了,孩子干脆决然的一屁股坐在博雅腿上,抓起他的手玩,一边玩一边呐呐的叫。
      唉,这么大一个孩子不见了,都没有人发现吗?博雅嘀咕着,根据学到的一点点常识推断孩子的来历。
      衣服料子虽然不大好,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齐,不是一般下人的孩子。但贵族的孩子总有好些人看顾,怎么能跑得出来?!
      博雅就经常为没办法摆脱近旁的大人很烦恼。
      对了,有身份人家都会给孩子身上戴个有家徽的佩饰。
      博雅挺得意自己的念头,动手翻孩子衣服,袖子里面脖子上面,孩子大约是被搞的很痒,咯咯咯笑个不停,在博雅怀里扭来扭去。
      不要动。
      博雅在他胸口上摸到个硬片,牵出来凑光下看了看,貌似玉石的东西上面有朵看熟的花纹。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常见到……是哪里呢?
      他还没想出来,便听到不远的灵殿里传出骚动。
      糟糕,一定是发觉我不见了。
      博雅满心不愿再回去做泥菩萨,把孩子往边上一推,对他做个噤声的手势,不准告诉他们见我,也不准说我去哪里了。
      然后站起来准备往雁来红里钻,才走了半步,腿上一紧,回头见孩子趴在地上,单手抓着自己的指贯。
      放开……听见没有,快放开。
      他蹬脚,扯孩子的手,孩子就是拽得死死的,还仰着小脸一派纯真无暇地看着他,忽而裂嘴笑。
      博雅听见找寻的声音将要过来了,情急之下拉起孩子就往灌木丛中钻。
      找寻的人端着手烛或提着灯笼,急切地招呼着“公子,公子”,博雅打定主意闷不出声,怕孩子暴露自己,一面摁他在地上一面捂他嘴叫他不能发声一面又怕捂得太紧憋出人命,紧张得一头汗。
      博雅那时候身形还小,衣服又是深色的,雁来红很茂密,把他们围在中间正好掩护住,没有人看见里面竟藏有两个孩子。
      等到那些人渐渐散去别的地方,博雅才长吁气放手让那孩子自由。
      其实孩子刚才非常的乖巧,非但没有出声,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博雅略觉轻松了,就说他,有你这么个弟弟倒真省心,但清雅和正雅都太吵闹,为抢只橘子可以打一架,十分引得母上头疼……嗯,你若是找不到家了,不如来做我弟弟吧。
      说到后面博雅有些认真起来,说真的哦,当我弟弟可是很不错的,我的父亲是亲王……呃,但是他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吗,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博雅把自己所知道的“死亡”的意义告诉孩子,孩子居然很专注的望着他,时不时含着手指,时不时用沾满口水的手摸博雅的脸。
      唉,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话,只让我呆子一样坐在那里——
      博雅独自幽怨着,孩子爬到他身边,努力攀着他的胳膊站起来,然后贴着他的背从后面搂住他脖子,吭哧吭哧地出着气,两脚轮流蹬踢,踩着博雅的腿虽笨拙却成功爬到了他肩背上。博雅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顿时不知所措,本能的身体往前倾,孩子扑通滚下来,手还勾着他颈项,于是挂在他胸前拱了拱。
      好像一只猫啊——
      博雅不自觉地抱了他一下,他头顶抵着博雅下巴,呐,呐……
      你呀,其实也挺会烦人。
      这句是母上在博雅捣了乱后常说他的,借来念了念,感觉意外有趣,博雅抱着那孩子笑起来。
      第二天天将明时,慌乱了一晚上的侍从才从雁来红中发现熟得很睡的大公子,和趴在他胸前睡得口水直流的小公子。
      信浓夫人的父亲费了老大一番口舌,好不容易劝动女儿送外孙去亲王府尽份儿子义务,那知刚到不久就走失了,虽然后来完好无缺的找到,但从此信浓夫人再不肯让儿子到这边来。
      博雅被亲近的长辈半慈爱半严厉地教育了一通,他却放了心思在刚相认的弟弟身上,心想,头天晚上还挺大方和我玩,怎么天一亮我再换身衣服,他就变回没胆的小狗?摸他竟然还显出害怕,真是的……不过刚才似乎有些回神,认得我了……原来他玉璧上的花纹就是我家的家徽啊,难怪很眼熟……唔,要是信浓夫人不让他再来的话,我自己过去找他好了……

      现在看见那时候软软的小小弟弟已经快到元服的年纪,博雅心中还真是感喟。
      助雅早就不会爬到他身上玩了,但依旧比其他人更亲近他,高兴的事悲伤的事都愿意和他讲,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大人。
      这感觉蛮不错。
      博雅略得意的摸着助雅的头,看他脑后束发的带子有些松了,伸手给他扎紧。
      哥哥一会儿要回内里吗?
      嗯,下午有御宴。你呢,有什么安排?
      外祖父准备了柏叶饼,让我早点回去吃,然后和朋友们约好了去弘次家里玩。
      弘次啊。博雅想了想说,我不干涉你交什么朋友,但有些人最好不要来往太频繁。
      因为他家是道真大人的表亲吗?
      唔……我倒是不太在意怨灵之类的传闻,只是觉得那孩子眼神不正,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要说太多,给你的东西最好不要接受。
      啊?助雅有些迷茫地看着博雅。
      我也就是提醒你,不论看起来多友善合拍的朋友,永远不要忘记保留一份警惕。
      助雅似懂非懂的点头,博雅笑道,对哥哥我就不要疑神疑鬼的了,骗谁也不忍心骗到你身上来。
      他的说笑,就像大多数场合下表现出的诚恳,助雅一心又是极相信他的,这会儿裂开嘴回答兄长,我当然知道哥哥一切都只会为了助雅好,嗯,以后我不去弘次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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