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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85章 ...

  •   傍晚时分,天色还大亮着,残霞透过半吊起的格子窗落下明丽的影子,晴明便坐在影子里看忠行大人给他的一卷资料,上面有少许保詹勾画的痕迹,另有只字片语的注释,像他那日见着忠行大人时做出的手势般,是属于贺茂家的暗语。
      晴明,你又在看书。外面一个人敲了敲窗格,晴明扭头望,小安朝他瘪着嘴,大概是对他十数年功课荼毒后还能坚持手不离书的敬佩。
      晴明略笑着招呼他进房间,北居热情地迎上来倒了水又扇风说,安师兄你都好久没有回来过了。
      唷,你这么想我啊——小安解开狩衣领子抖了抖,该不会是晴明一直压榨你,受不了了?
      北居已经没有以前的着急样子,他啪嗒收了扇子,安师兄和师兄聊天吧,我去把中午晒的衣服收回来。
      小安偏头看他出去,说,真是的,现在长大了都没有以前好玩了。
      你呀你就惦记那些坏点子吧。晴明把文台上书册纸张拢了拢放到旁边去,说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小安自己开了扇子扇风道,才从嵯峨回来,路过了就进来探望你呀,有一个来月没见面了,问个好呗。
      他说嵯峨现在比京城凉快得多,气氛也清爽,哪像这里,离城门还远远的就一股秽气。他叹息着摇头,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没有别的特产,给你带点嵯峨野的小浆果,酸酸甜甜去火解暑。
      凑近了说,老和尚还不准我们摘多了,说这是当年惠比寿种下的福果,唯嵯峨野生长,结果有定数,多摘减福寿。他哼笑着,解开布结,绛红的果子一个个像蜡珠,只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你费心了。
      别客气,我们什么关系啊,一门里进出好多年,对了,我听说阿衡没有通过结业考,要跟他那个有身份的乳兄弟到陆奥国去了,商量个时间赶在他走前聚一聚,以后要再见面就难了。
      又不是永远不回来。
      谁知道哪得等到什么时候。小安端着水杯晃两圈,当年一起读书的,现在还能常见面随意聊天的没几个了,阿衡再一走,我觉得心里好像忽然空荡荡的,过去我们的那些玩笑啊闹腾啊,梦一样的消失了。
      他情绪低落地默了会儿,晴明神情浅浅淡淡的,像是在跟着感喟,又像是没有在意,若是旁人看了便是心不在焉似的。
      北居抱着晒干的衣服进来时,被那低沉的气场震了震,歪着脸说你们搞什么,又看见那些果子,安师兄带来的吗?和那边昨天送来的好像,不过昨天的更红,都泛黑了。
      他把衣服摊在地板上,抖整齐叠起来,晴明抓过一件单衣牵起袖子,这里脱线了。他拈着袖口对北居说,北居看了眼叫他放到一边,晚上的时候来补。
      小安看着他们,倒想起过去的事,他和晴明说还记不记得刚到未坤邸那年秋天,阿衡在院子里绊了一跤,衣服撕出好长一道口子。
      晴明点头说记得,我们拿针线给他缝,换了两个人用断了两根针手指上戳出好多洞。
      小安笑起来,就是就是,结果还把前后片缝到一起,根本没法穿。
      这样说着陈年趣事,沉闷的气压缓了缓,小安就说我们怎么给阿衡饯行呢,在这边摆一摊肯定会被骂,要不就在我家里。
      晴明说可以啊,我们凑几壶酒。
      可是你又不能喝,难道把你一个晾在旁边?
      没关系,只是浅酌的话,我能做个陪。
      小安便说我听闻博雅大人是海量,你跟他做朋友做久了,也被熏陶出来了吗?
      晴明略笑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想,是呀,那种“有意思”的熏陶方式——
      小安又问及博雅大人的近况,晴明正说着应该还好吧没病没灾,那人居然摸着门就进来了,看见小安眨眼愣了愣,诶,你来了?
      博雅大人。小安恭恭敬敬拜过他,刚和晴明说您您就到了,好巧。
      是啊好巧。晴明不动声色瞟了博雅一眼,博雅大人许久不见,看到您仍旧英明神武的模样,在下心中甚是宽慰。
      博雅险被一片唾沫星子呛到气结,他捂嘴咳了咳,是很久了吗?
      想来是博雅大人公务繁忙未有注意吧。晴明面相正直地说,今日光临寒舍是何贵事?
      装吧装吧你,我看你要玩到什么时候……博雅心想着,端起温良亲和地态度轮番询问了安倍君和安君的身体精神两层面状况,又叹息近来城中危机,诚恳期望两位能安然无豫。小安对他的嘘寒问暖很是感激,道谢的话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激动的泪光在眼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中务大辅大人再关切地说,安君生活上有没有难处啊?工作上有没有困顿啊?阴阳寮这两季报表上都有称赞你的字句,请要继续努力呀。
      博雅温厚的笑容,让小安怀中暖流十分激荡,脑门上汗水不断,心叹能遇上这么个体贴下属的长官真是前世修福今生得益,回去定要好好烧上两柱高香虔诚膜拜。
      抹两把热泪感叹几声“大人真乃我等知心人”,小安告辞要走,晴明说我送送你,出了门小安拍着晴明说,能结识博雅大人这么个没架子不做脸做色的高贵殿上人做朋友,你这辈子真赚!快进去吧,不要把人家冷落了。
      那阿衡那事——
      我会安排的,到时候通知你。小安仿佛踩着棉花一样,轻飘飘晕陶陶地走了几步,停下来攥紧拳头,自言自语说“我一定会再努力”,眼里眨着兴奋的光彩,迎着更浅薄的余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重重迈向新征途。
      晴明回到房间,就见北居一头闷在衣箱边笑个不停,博雅挑落了格子窗上帷帘,又跳到他身边关了隔门,顺手在他胳膊上拧一把,你玩高兴了吧!
      晴明偏腰摸摸发疼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说,你脚伤好得挺快。
      原来你还知道我有伤的事啊。博雅摸着杯子自己倒水喝,我还以为许久未见的缘故,安倍君已经忘记了。
      他哼哼着,对了,我还没感谢安倍君的妙手神药,若不是经过前几日安倍君细心推拿精心上药,在下恐怕不可能两三天消肿去痛,直至今日行走自如。
      大人赞谬了。晴明微颔首,接着拍北居后脑,还在笑,快点收拾好,还有那件要缝补的——
      北居猛点头,知道知道,我先把安师兄带来的果子拿去洗了。
      说完捧起布包就出去。
      自从真葛去了四条博雅就很少再到未坤邸,守西门的杂役换了人不认识他,刚才堵在门口不准他进来,说阴阳寮有命令,没有寮中所发特别腰牌不得进入。
      博雅直了直眼,心想我身为中务省大辅怎么都不知道?
      好话坏话皆说尽,杂役尽忠职守就是不肯放,博雅没有办法,把中务大辅的官符都拿出来,没料杂役连这个也不认识,眼看就要操抵门大棒子赶人,俊宏绕道跑正门去找了个熟人,说中务大辅前来微服视察你们那边不给让路,这人赶紧冲过来把还杠着的杂役拉开,小声教导他这位是谁谁谁,他的路你也敢挡是想打包回老家了是不是?!
      杂役面不改色理直气壮,他没有腰牌,根据上头的命令不能随意让外人进来。
      博雅擦把汗,说,不错不错,少年人你有前途,回头我给阴阳寮的人说,让你守门是严重屈才,你该去做守辰丁。
      事实上这位坚持原则不动摇的杂役,后来也果然成为阴阳寮中最有名气的守辰丁,在职十五年从未报过一次错。
      博雅喝水,晴明看他喝水,博雅说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晴明说你明天开始是七天的物忌期,博雅点点头,那又怎么了?
      我这七天不到四条去了,你要照顾好真葛。
      博雅一口水喷出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晴明及时举扇子挡水,博雅放了杯子一边擦嘴一边抖衣服,总有个理由吧。
      理由——晴明摇着扇子想了想,方违,不能去那边,就是这样。
      诶?博雅疑惑着,你以前方违的时候还不是照来不误,别说以前能找办法避讳这次就不行了。
      确实。晴明看起来很正经,不像信口开河,博雅看着他,小半晌后瘪着嘴道,你——又接不下去,顿了顿,垂眼说,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吃饭睡觉别马虎,有事的话叫北居跑一趟,我不出门总可以出主意。
      晴明应着声扯了扯袖子,博雅见到这动作,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有话不明说,是为了不让对方担心,或者为了不让对方为难,又或者是不能够说。博雅知道他的想法熟悉他的习惯,有时却依旧觉得一些颓丧,想着这么不坦率的一个人,活得多累,而自己因为他的累而累的心情,他是否感受得到呢。
      北居洗了浆果,用碟子盛好了端过来,跟晴明说,比昨天的好吃,核也小。
      博雅看着说,这不是我叫人送来的?
      你的那些我给别人了。晴明拣了一颗放嘴里,太甜,今天这个好。
      他微微眯着眼显出一丝浅笑,博雅知道他在遇见顺心东西的时候便是这种表情,便也吃了一颗,一咬下去就溅出浓厚汁水,味道像樱桃又比樱桃味重,初尝是酸的,再尝就渗出甜,混合到一处齿舌生香,舍不得咽下。
      这是什么果子,真特别。博雅仗着身份享用过不少御品珍品,像头一天送来的也是某国呈上的贡果。
      只是山野里摘的新鲜浆果而已。晴明吃得很舒心,拍拍手去点灯,北居说师兄你不要了吗?
      晴明回道,已经够了,剩下的你和博雅分了吧。
      然后坐下翻开书卷来看,仍是忠行大人给的那卷资料,小安到来时停在保詹画了个圆弧加三点的地方,现在接下去是些古怪的符号。
      博雅斜眼瞟了一下,你又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
      晴明心想这可不是乱七八糟,是关系着你那位天皇陛下运势的东西呢。

      博雅在四条过着看起来无忧无虑的物忌期,朝中诸位却为了天下疱疮之祸愁眉苦脸,殿上唉声一片凄楚甚重,晦闷暗淡的乌云沉叠在清凉殿顶,飞鸟不近,妖鬼自散。
      由天皇陛下起头,每位朝臣都勤奋积极的抄写经卷,招僧众诵经祈福,大般若经和仁王经成了近段时间最受欢迎的经文,时时刻刻随随处处都是眼熟的“如是般若波罗蜜多甚深教中无法可得”、“人天果报皆得满足,疾疫厄难即得除愈”,街头巷尾刚会叼着手指流口水的小屁孩也能哼哼唧唧念上两句“非即外空、内外空、空空、大空、腾义空、有为空、无为空、毕竟空、无际空……”,然后肚子空空吵着要喝粥。
      要知道抄经也是门大学问,尤其在危难当前的时候,不仅是向佛祖表达诚挚恳请怜悯,抄写者本人的书法造诣、笔墨纸张选择的品味那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一不留神被天皇陛下称赞,脸面有光彩祖孙同欢庆,那些因为作品更加优秀以致于成为皇室上奉各寺中充数部分的臣子,即便现在是落水的乌鸦羽湿翅残,也能借着机会重新上岸叫呱呱。
      于是抄经运动越发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那些出身文人世家修养高深见识不凡兼写得一手好字的人顿时成为抢手货,平时清淡惯了的文学人士们,端着睥睨态度坐地起价,每卷十两,绝对现银拒绝白条。
      一时间京城中充满了佛味佛思,医师药箱上也贴着梵文,进屋必先喊一句“阿弥陀佛”,只听声音的人还以为又是沙弥来化缘,转手俩碗杂菜稀饭端出去,抽把热泪说,师父莫来了俺家里也要吃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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