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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7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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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良心说,晴明平日待人虽是清淡了些,但毕竟教养良好举止得体,尤其在内里女房中的声誉极好,走过路过的人对他的印象绝大多数都是“这人不错”,私下里他在熟人面前也算得上是温和,这层层“好脾气”的包裹之下,便是他藏掖了很多不会说出来的话。
也许是跟幼年经历有关,晴明不能自如地表达感情,他需要以平缓的心态压抑住太过发达的招灵体质,久而久之就压成了习惯,并且仿佛永远都无法解脱,即便是像那种明显代人受过的事情居然也当做自然般忍受下来,事前事后都毫无怨尤的。在不知情的外人看起来他真是个自虐癖,总有一天会疯狂的吧,或者某天没轻重的自己把自己给虐死了。
博雅第一次发现了他性格上的这个特点,就像那些人一样的为他担忧,晚上还梦见过他被巨大的阴晦雾气笼罩着,他缩成小小的团,眼神是可怜而无助的空洞。
每次想起来心里就隐约的疼痛,豁达开朗的博雅简直不能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一个人憋着所有的事情该需要多大的肚量,可他的体格却是这般瘦弱,所以博雅总变着法的逗他说话逗他开心,宁愿没了身份的事事都去迁就着他。博雅说我皮粗肉厚耐打耐踹你不用顾忌,他嬉皮笑脸地,慢慢等着晴明把假装的无所谓卸下来,靠在他身上叹气——对他来说,叹气便是发泄了。
然而,他们还是会忽然冷对冷的分隔开来谁都不理谁,为着看起来芝麻大的闲事,保詹哼声说你们两个真不可理喻,总说自己是成年人有气度,吵个架连小孩子都比不上。
博雅拢袖望着苍茫的天空,回想着几日前的种种,幽幽吁气道,都是因为孩子呀……
保詹挑眼看着他。
他没追问博雅,他向来以为个人的事只有个人能解决,旁人怀着再急切的心情有些事也插手不得,或者说插手了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火上浇油伤上洒盐,倒头来徒增怨恨。他只是看着晴明那天回来后精神恹恹的,跟他说话像是挤年糕,后来干脆自顾忙着装聋作哑起来,还是北居说师兄在四条和博雅大人似乎闹了点不愉快。
吵架了啊。保詹想,那跟我更没什么关系,小吵怡情,你们慢慢怡,我依旧慢慢晃。
他晃了两三天回来,发现这两人还在“怡”,就有些恼火,他问北居晴明有去过四条没有,北居说去啊,一有空就去,真葛不是还在那里的嘛,小女孩儿越来越可爱了,撅着屁股满地爬,还能一巴掌拍倒几帐了,美浓和乳母得天天盯着——
保詹自觉很有操守,女人一定是要成年了才去交陪,幼齿之辈最多适合调戏,没齿的那就连调戏的兴趣也没有了,他打断北居滔滔不绝的夸赞,只说有没有看见那个人。
北居想了想,你指博雅大人吗?最近好像是本邸里有事,没有过来。
保詹就在路上堵着了博雅,很随意地说,我要出去几天,不想回来的时候房间里还是阴气袅绕的。最后丢下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色,抬脚往城东走了。
博雅若无其事的回到本邸,若无其事的给母上问过安,若无其事地摆弄一把桐琴,俊宏向他报告四条的情况,美浓传信来说真葛小姐哭闹着不肯吃饭,安倍先生刚才过去了也哄不住。
是不是生病了?
身体上似乎并无异样。
先传晚膳来吧。
博雅一个人慢慢吃饭,吃着叹口气。
他想不出为什么要和晴明吵起来,也不是你来我往的真吵,晴明那个闷葫芦型的,闭着嘴坐到另一边,博雅照旧跟在后面揽错说软话,但心里却不这么想。
身担武职的博雅中将,平日表现得并不英勇,个人爱好更是沾不上边,若不是天皇陛下行幸时偶尔会看见他全副武官装束的跟在边上,很多人会忘记他原来是在卫门府挂职的。但私底下他对刀箭还是挺有心,随身携带的防身短刀出自备前名匠友成之手,某晚冷凛出鞘一刀划破暗袭者喉咙的时候真是很能看出博雅大人身手不赖。前段时间他辗转得到另一名匠备中正恒的太刀一把,喜滋滋地独个儿欣赏了很久,一会儿摸摸刀鞘上镶嵌的金银饰边,一会儿抽刀出来在阳光下面翻来覆去地多角度反光。
晴明进来说你别在真葛面前玩刀,万一不小心伤到怎么办?
我手稳得很,不会的。博雅满不在乎地回答着。
然后晴明就沉着脸,把爬在博雅身边抓着他袖角呀呀笑看着的真葛抱走了。
过了小半晌博雅反应过来,说,诶你才来怎么就走了?
回头看,晴明在最里面歪斜着,让真葛在他身上攀爬,怕她摔倒还勾只胳膊担着她,真葛低声发着些意义不明的音调,晴明轻柔地回应她,说着“慢点”或者“你踢着我肚子了”。
博雅笑着,提起刀走过去正要说你们俩玩得倒开心,晴明瞥他一眼,淡漠地说,你手里的东西拿远点不要接近真葛。
怎么了?博雅不解的,他在兴头上又将刀抽了小半截说你看看,这锻炼得恰到火候,瞧上面均细的纹路——
真葛见他过来手上还有个十分流彩的东西,转去爬向他身边,晴明翻身起来一把揽过她,略皱眉地再次对博雅说,把你手里东西拿开。
博雅被连泼冷水,心里就郁卒起来,抬高了声音说,晴明你今天被谁惹了?
晴明也不和他多说,真葛,我们去别的地方。把孩子抱在怀里又问美浓今天真葛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头天夜里有没有哭闹。他像是无视博雅的存在,绕过他往外走。
博雅被留在那里深深的呼气吸气,待平复了点才走过去。
真葛还没有长牙,对装在碟子里的草莓果很好奇但咬不动,晴明拿勺子压烂了舀点果汁喂给她,她舔了舔嘴唇咯咯地笑,大约是觉得味道不错。博雅讨好地凑来说,让我也来喂她点。
晴明极其平淡地说,不妨碍博雅大人玩赏珍奇。
博雅说世上珍奇怎么比得上真葛,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歇歇吧。
他去接晴明手里的碗勺,晴明偏开没给他碰着,大人身份尊贵怎么能做这种事。
什么这种那种,真葛也是我女儿,做什么都应该。他自从碟子里摸了个草莓含在嘴里嚼烂了,对着真葛的嘴把汁水从齿缝里挤出来。
北居在一边眼睛看直了,暗想真糟糕啊,竟然敢犯师兄禁忌。
晴明果然瞬间就冷了眼色,把博雅抓开说你干什么,博雅擦着流在嘴边上的果汁,咽了一口说,喂她呀,比用勺子慢慢捣快吧?
你,请带着你的宝刀走开。
我又怎么了?博雅愣了下,忽然想起来,哎呀一时忘记了,不好意思是我的错,以后不这样了……晴明,我知道很不干净没有下次了,来我帮你捣。
晴明推开他伸过来的手,不劳烦博雅大人。
博雅微愕,但面子上仍是宽和着,我不都认错了嘛,我笨我蠢我没脑子,但我心诚肯改啊,别和我计较了好不好?
他打量自己从不和晴明斤斤计较,晴明从来也不过分小气,两个人往常吵架他低头胡乱认了,晴明闭声不说话,过后就风平浪静。他便也照着经验,没想晴明又一次对他说,带着你的刀走开。
他看着晴明,半伸出去的手僵着,顷刻,他拎起刀转头就走。
真葛趁他们说话的时候爬着去够博雅放在地板上的刀,手刚摸在佩带上,刀就被提走,她愣了愣,撇了下嘴角。
博雅也不是很生气,只是觉得那个人太莫名其妙,他心里堵着,闷闷坐车回了本邸,到晚上睡觉前越想越是蹊跷,俊宏给他铺寝台的时候说,大人,依小的看安倍先生不是因为您后面的事才恼的。
那是什么?
俊宏跪坐着想了想,您在把玩太刀的时候,真葛小姐一直在您身边,您转刀身的时候她就在您胳膊底下,小的看着,真出冷汗啊,安倍大人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
啊?!博雅顿悟,他不太在意小节的习惯养成很长时间了,身边又多是能自我保护的成年人,自然想不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新奇的玩意可能是致命的,第二天他找到晴明,说,我知道我昨天做了两件错事,我道歉,你别绷着个脸了,你知道吗你绷起来很吓人的鬼都不敢出来了——
晴明淡淡地看着他,博雅大人何必屈尊道歉,真葛是我执意带回来,您是被迫着认下的,本来她对您来就说是个意外,上不上心什么的也无所谓,等她再大一些我会想办法不让大人再忍耐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博雅大人何等聪明,对不起,小生还有别的事,告辞了。
晴明一走,博雅垂眼想了想也走了。
保詹说他们吵架不如孩子,是说到点子上了。
孩子吵架必吵得轰轰烈烈面红耳赤,有时升级打一架,过后大家都扭着脸跟所有人说我恨他我不待见他以后谁都不准提起他。但恨个两三天的,也就没事了。
这次的两个人,连说话的声调都没有提高,路人看来也就平平常常聊个天,和和气气道个别,真是一□□味道都没有,除非北居和俊宏那种时常跟着的,又有谁能想得出是吵架呢,而且两个人心里都气得不得了。
博雅不去四条,因为他知道晴明要去,去了必然碰面,碰面了都没好脸色的,更堵心,他只叫俊宏时时注意着那边动静。
他烦,烦恼晴明的烦,烦恼晴明时不时发作的死脑筋。
俊宏给博雅添了第三碗饭,博雅唏哩哗啦刨完了,又叫他再添,俊宏诧异地看着他,他喝口汤说,看什么看,快点,我吃完了还要跟人辩理去。
他特意吃到撑就为了储存足够的体能,一会儿辩起来,不管正理歪理都能挺得直直的。
真葛扁着嘴一再偏头躲开,美浓无可奈何地让乳母先整理好衣服,对几帐外的晴明说,可能是忽然闹脾气,待会儿饿急了总会吃的。
晴明微咳一声,有劳你二位了。
北居转头望着外面说,有人来了——是博雅大人。
晴明转头看见他,博雅先问了问真葛的情况,确定不是身上有异,松口气对晴明使个眼色,晴明便起来跟他去了别的房间。
博雅说,我来看看真葛。
晴明低低“嗯”了一声。
博雅又说,这几天过的怎么样?忠行大人没让你参加葵祭吗?
有些别的事,不能分身。
博雅摸了摸颈项,又说了点场面话,看他神情始终淡漠着,心中叹口气,还在生我气吗?
晴明略低头举袖靠了靠嘴说,没有。
博雅又叹口气,移过去挨他身边坐,晴明调视线斜了他一眼,仍低顺地不说话,黄荧荧地油灯光线照映着他白净的脸,摇曳着轮廓上模糊的影子,显出一点寂寥可怜的样子。
你说我要是不来找你,你会怎么做?博雅问。
晴明还是低着声,说,不知道。
还好你没说带着真葛远走天涯这种话。博雅裂嘴笑了两声,蓦然觉得不合现下状况,哽着收回去。
也许,是的。晴明恍惚地说着,博雅扭头看他,你要是带她走了,我怎么办?这才几天,我就,很想你了,要是你们不在了,我该多孤单啊。
他扯着晴明的袖角说,你看你,我都说很想你了,你一点触动都没有,真薄情啊——
博雅眼里分明是沾着笑的,晴明瞟了他一眼,我又没说……
说什么?嗯?博雅歪头看他,笑意愈发浓了,晴明便转开头不理睬他。
博雅就悄悄捂着他手,你不说话呀,那我就自己理解咯?
晴明还是没吭声,他有点惆怅,看着博雅对他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难过,他想,你为什么要这般低声下气的呢?我生气明明是自己白招的,和你,也就有那么一丁点的关系而已。
当日他听见博雅也走开了的时候,心里多是跟自己恼来着,但想着想着就是生博雅的气,气他后知后觉木鱼脑袋,又不明白是他死皮赖脸地跟上来纠缠招人烦,还是这样不理不睬转身就走更招人烦。
晴明回到未坤邸的时候,保詹一个人靠在格子窗边上喝小酒吃小菜,北居忙着收衣服,他搭手接过衣服叠好了放进箱子。保詹晚上出门去了,晴明没有别的事就早早睡觉,翻了几次身也睡不着,心里闷得慌,去廊上坐了大半夜,看着半边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凌晨回去困了个囫囵觉。早上晕晕沉沉地去阴阳寮,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摔得爬不起来,临近的人赶来扶他,责怨说走路注意点呀摔伤没有。
晴明咬着嘴坐在廊上,想这辈子遇见博雅真是倒霉。他恹恹的去见师尊,忠行大人往内里去了,他便到藏书阁去看书,看了会儿外面开始下雨,冷冷的风吹过来,他去关了门窗,呆在阁里补了个觉。醒来更加头昏脑涨,歪斜着在飘雨的廊上走,保宪迎面过来抓住他问,你怎么了?
晴明看着他,说没什么,春天总是让人犯懒。
保宪拉他去自己办公的地方,给他倒杯热水喝了,说旁边有个小间,你去那里睡会儿。
晴明说不用了,喝点水好多了。
他默默地想,博雅不会真跟他生气的,不会的,他说过要陪一生的,他说过“你这个闷葫芦只有我来打开”,博雅从不和他真的吵起来,有怨气哪怕自己委屈着也要先来安慰了他,想着法的哄他——想到这里,晴明就开始心疼了,说不定博雅遇见他才是倒霉。
然后寮里就有了点事,晴明便走不开了,他想博雅会突然出现的吧,就像以前一样……如果他不出现……真葛还在四条呢,他总不会真的把她当累赘再也不去看她了吧。
他白天忙着事情,只在晚上浑浑噩噩地想着,接连几天没有好好睡觉,这天早上就有点爬不起来,北居试着他额头,忧虑地说师兄你有点发热,晴明叫他去煎些药,说没关系。
忠行大人看他精神略微恍惚,让他休息一天,他就呆在未坤邸吃了药躺了躺,身上出些汗,似乎好了许多,傍晚的时候去看望真葛。
正赶上真葛不吃奶,他怕身上秽气传染给她,只能隔着几帐柔声哄她,她也不哭不闹,就是撇着头,没奈何地只得收拾起来。
此时博雅走过来在廊上朝他摆手,原本是微暝的天色那一刻竟光彩了起来。
博雅贴着他耳朵说,你是不是也想我但是不好意思说?没关系,我知道。他眯着眼笑,笑得很贼,但很好看。
晴明心里更难过了,他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好?你不和别人吵架也不和我吵,扭扭头走了但总是先回头,我没那么好,没那么值得的……
博雅和他说,我为什么走啊,因为我不想和你争起来,争得大家心里都留个疙瘩,永远消不了的话,我们就没有未来了,可你是我好不容易勾上要过一辈子的,我舍不得。
他握着晴明的手,轻轻揉捏着,你的想法啊不要憋着,你都憋了那么多事了再憋就得坏了,跟我说吧,有些事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不知道又怎么改呢,我不改你又得生闷气,你生闷气我就蒙了,我蒙了你更不说——瞧啊,多可怕的循环。
晴明没精神地嗔他,你说这么多怎么没咬到嘴?
博雅顺势把手搭上他肩,揽着说,来的路上我练习得把舌头都咬出洞了,你要不要看?
谁爱看谁看去。晴明偏开头,厚脸皮。
我不厚点怎么和你互补呀,你这么薄,一戳就能破了。他抬着手背去碰晴明的脸,唔,怎么这么热?
又摸了摸,再覆手在他额头上,暗惊着扳他肩膀说,喂,你在发热,找人看没有吃药没有?
晴明被他晃了一下,微皱眉,头重身轻的摆动着,你轻声点,满宅的人都听见了。
唉你,你真是,外表挺机灵的一个,对自己就马虎得很。博雅颇无奈地笑笑,让他先倚在肋息上,回头去叫人收拾好寝台,再拉晴明过去,晴明说我明天要和阿衡一起去找人还是得回未坤邸,博雅硬给他扒了衣服摁上寝台扯衣被裹了,坚决地说,不行,你这样子怎么能走来走去的,好好的呆这儿睡觉,有我陪着,病好了才能出门去。
晴明推他,我没事,你放开。
不放,你不睡我就不放。
晴明皱着眉,你真是不讲道理。
在这里我讲的就是道理,你要听道理就等于听我的话。博雅搂着他,乖啦,真葛都知道听我的话不往廊下爬,你总不能她都比不过吧。
晴明嘀咕着,你成天就绕舌厉害,绕得晕死人。
博雅大人听了很体贴的不绕了,他撑起来灭了灯,灭了灯就是正式睡觉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