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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10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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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每天人来人往,除了面目特别扭曲的人、品行特别恶劣的人或者有了通缉令的时候,罗成门下的守卫不会对谁多看一眼,至于达官贵人的高级牛车,则基本属于畅通无阻。很久前的某日。晴明跟着博雅享受了一回优待,从此对老百姓为什么总朝着车尾后面的尘土啐口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六月中的一天,一辆丝毛车晃进城,检非违使厅正巧巡视过来,当头的看了一眼牛童,牛童目不斜视鞭子甩得脆响,跟在车旁的侍从一副没吃饱饭的身板,眼神倒是精明,垂头和车里的人悄声说两句,牛车拐进了杨梅小路。
此情此景最平常不过,检非违使厅的人也没在意,抬袖子抹把汗继续溜达。
当晚下了场暴雨,雷电凌厉,有一个接一个串珠子似的,又有一重踩一重叠罗汉似的,劈头盖脸滚压过来,京城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家都说没见过这么强烈的阵势。
四条里,美浓和小侍女抱做团,北居挽着俊宏胳膊,博雅搂紧了真葛,真葛歪头拍博雅,快看快看好白的一道电!她非但没有表现出恐惧惊慌,甚至兴致勃勃兴奋异常,博雅怀疑她是被吓出心理失常,真葛攀着他脖子说,大爹爹不要怕,雷神伯伯是好人,不劈好孩子。
晴明没有回来,博雅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根据惯例,阴阳寮众人要在清凉殿守夜,道尊领头,保宪关口都在,晴明却是在另一所宅院里呆了一晚。
道真蹲在他面前说,没事了吧?
晴明摇头不说话,犀利白电横空划开,照出他一脸惨淡,道真便说看来还是有点虚,要不要我帮你一把?想开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不对,咬了狗一口,也不对——咳,怎么这么别扭。
他拍着膝盖站起来,甩甩手,这么大雨你也走不了,我那间借你住。
说完了走开,到东面最里的房间,几层帷帐低垂,拢得严严实实,他挑开缝隙钻进去,靠壁障的寝台上躺着一个人,周身笼在幽淡略呈粉色的气团里,偶尔强烈的雷电透过屏障穿进一点光,气团的色彩就更浅一些。渐渐的气团消失了,那个人的气息也平顺了些,像是终于睡着。
道真站在他跟前底头看着他。
原本多俊俏的脸,硬是坏了一半,真是蠢!——毕竟太年轻,报仇这种事,比浮云还浮云,活到我这岁数你才会知道。
道真想起了一些事,曾经有个年轻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聪颖优雅,重权在手,他被众人簇拥着,于高殿之上睥睨天下,那一眼的绝代风华,足耀日月。
但他过得很累。
道真最后一次看见他,依旧扑在公文里呕血,全然没有察觉死亡步步临近。道真没有出声提醒,眼睁睁看他被狠咬了一口,蛇毒蔓延得很快,他在素白衣被里等死。道真悄然现了真身,而那人的视线已经模糊,唇舌也已经麻痹,道真听见他在心里说,是你来了吗?终于要来带走我……一点时间,再有一点时间就好了,我还差一点点……
风吹过文台上垒起的纸卷,一页页写着他的心血,不管道真多努力最后可能也只是文书的法令改革,他利用他的手段他的权势实现了。
他最后说了声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办法,我必须选择。
然后他去了轮回台,道真则与天地同存。
这样的长生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道真对晴明说,我现在有神的力量,想刮风不下雨,想劈谁手一指,但是,很无聊,我有点怀念在生的时候和那个人争斗的日子,还有一次御宴上,我在左他在右,他和近旁的人说话,瞥了我一眼,举杯笑了笑……
晴明纳气凝神调养得辛苦,道真托着脸伸指头在他眉心抚了一下,我和道尊定了契约,完成之前总不好拿着他的银子养小白脸,只能帮你这一点,剩下的,好自为之吧。
道真一边走出去,一边说,为什么我现在越来越善良了呢——
暴雨下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城里干结的土地被砸出大大小小的泥水坑,晴明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未坤邸,保宪跟着就过来,扯着他领子怒火冲天地说,你去干这样的事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死了干净!
北居扑上来格开保宪,保宪一抡胳膊把他推翻,又抓紧他前襟说,小子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一向最体贴你师兄,还不快把灵元吐出来补给他!
保宪狠命压着北居,捏着指头就要戳穿他心口,晴明扑到北居身上一边咳嗽一边提高声音喊着保宪,师兄,我把他关在法阵里,跟他没关系。
北居骨碌翻身贴到晴明身边给他拍背顺气,保宪喘息着瞪他们两个,好半晌才阴沉着说,我这就去做了他。
不行。晴明急切地抓着他,保宪看眼他的手,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抬眼再看他的脸,白里透着青。
保宪陡然颓丧了,直直看着他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连去做了他都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指着晴明鼻子,从来没有这么无力,你是专门生来克我的是不是?!
晴明像是把好容易积蓄的一点力量都用完了,北居心慌地晃着他说,师兄你醒醒呀,你别吓我呀。
原清云周年的那天,晴明请了个假去趟城外,野草长得到腰际,火烧的痕迹是一点都找不到了。他记得原清云最喜欢红叶,这边没有枫树,他把几枝女郎花幻得通红。
博雅等在罗成门外,极没形象的靠在车轮上,俊宏说天要下雨了,他问有没有带伞,俊宏从车里摸了把伞出来,博雅提在手里,想了想,又放回车上。
算了。他说。
他翘首远望着,暮色四合的时候,终于看见缓缓过来的人影。
博雅堆着笑迎上去,说你可回来了,冷不冷?快到车上去。我让人熬了香喷喷的银耳百合羹,暖乎乎的吃上一大碗,再烤两只甘薯,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院子里拿树叶烧了烤甘薯,差点把俊宏的眉毛烧没了。
晴明顺从地点着头,被他拖上车,依在他身上听他说话。
他心里那些哀伤的情绪,无论怎么掩藏总能被博雅察觉,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什么能瞒住博雅。
博雅了解他的性子,不会问他不想说的事,有时候就是拉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想让他开心一点,把琐碎的趣事夸张地讲出来。
而有的时候,只是静静陪着他什么都不做。
以前晴明对他说你很烦,你呆一边去不行啊?博雅笑眯眯地说不行,我一转身你就会把自己藏起来。
晴明朝他瘪了下嘴,我藏什么我?横竖这么大块地方,我能藏到哪里去?
我够不着的地方。博雅说,很认真的看着他。
晴明甩袖子别开头,跑去陪真葛睡觉,真葛挺高兴的搂着他脖子悄悄说,大爹爹在外面偷看。
晴明说别理他,真葛说外面下雪了,晴明还是说冻死他,真葛又说刮了好冷的风,一边往晴明怀里钻。
博雅作为温石的替代品被叫进去,抱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流了半枕头的口水。
晴明再去那个阴暗的房间,对房间里的人说,让我看你的脸。
那人把帷帽摘下,豆大灯光昏黄模糊,将腐朽的面目映得十分狰狞。
晴明问这几天感觉如何?他说没有特别的。晴明化了一团光气笼罩他的脸,垂眼感受传递回来的讯息。
那人说,已经快五个月了,我什么时候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时机不好。晴明收了光气说,那个人在内里举办了半个月的法华经会,佛力加持的缘故,秽气要进去很难。
道真不请自入,直接穿过壁障走过来,对残了半张脸的人说,远则小子,急什么,把你身体里的这些将息好了,想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等不了。远则低沉着说,他的嗓子也被破坏了,声音提高一点不仅说话很费力,听的人也觉得难受。
像破瓦敲破盆。道真掏着耳朵说,自作孽不可活。
晴明初会远则之前,先见到的是雷神道真,他歪在格子窗边,吊着嘴角说,你就是安倍晴明?不错,有你母亲的风姿,尤其是这双眼睛,又清澈又勾魂——
一眨眼,道真已经站在晴明面前凑得近近的,仿佛在端详又仿佛在审视。
那天我去爱宕山走了一圈,妖界公主怎么说你来着?翩翩公子,惠雅俊秀。我以为她是山里闷久了,逮着野鸟也说是锦鸡,今日一见,啧,妖姑娘有点眼光。
晴明跟他身后进房间,道真不用掀帘子绕屏障,一路穿越而过,真是方便得很。晴明被隔在屏风外面,道真问他感觉到什么,晴明说,浓重的死气。道真又问,何法可解?
晴明摇头道,他自身的灵元已经污秽了,只能延其性命却无根除之法。
延命之术又为何?
渡用他人灵元。
可这世人的灵元是不能分给别人的,除非他想死。
晴明垂着眼,慢慢说,有一个人可以。
道真看着他笑起来,你还真老实。
晴明说,这不是你们早盘算好了的吗,我来,给他一个生机。
因为远则灵气虚弱,他们等了两个月,那两个月京城炎旱难耐怨气到处飘,远则吸收这些怨气做养分,暴雨的那个晚上,晴明渡了自己的灵元。
若是纯正的妖,凡人承不住他的半点灵气,所以你是稀有人材,晴明小子。
渡灵结束,道真一道神风吹晕了远则放倒在寝台上,再把晴明挟到外面敞气,后来又传了些灵气助他脱困,晴明对他道感谢的时候,他还傲着脑袋说,我不稀罕。
道尊从始至终冷眼旁观。
道真说你好歹说句风凉话,我堂堂一位雷神,却什么琐事都做完了,你也好意思干站着。
能者多劳。道尊终于挤出两句话,反正你也是无聊才下来的。
喂,你当我不敢马上收了你啊?!
雷神头上噼啪冒阵烟,道尊微笑道,悉听尊便。
道真没真做出惊天撼地的事,契约不是白签的,另一方面,道真还想看下去,看到最后,谁惨烈谁无悔。
晴明要常过来查看远则的情况,现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蹦达一下另一个都会被拖着蹦达,更甚者,远则身上的秽气可能会渐渐传递过来,所以难怪保宪会气得要掀屋顶,可他除了掀屋顶,束手无策。连忠行大人都只能关在藏书室里愁白了须发,晴明的做法简直算得上忤逆师道,活该天打五雷轰。
保詹说反正我眼不见心为净,只当没这个师弟。他转过身,斜依着廊上柱子,夕阳微薄的余晖撒在他身上,在女人眼里是令人沉醉的风流,晴明低眼不去看,默然许久后保詹轻声说“有事要找我”,这时晴明才抬头望他背影,没有应声没有动作,只是望着,直到夜色四起,保詹站累了招式神提来两壶酒,晴明陪他干了一壶,他自己干了一壶。
是纯正浓烈的酒,晴明毫无倦意,坐廊上吹了一晚夜风,天亮时有些头疼,保詹给他两颗解酒药丸,没有什么效果,到中午略发起热来,北居熬了惯常的汤药,晴明爽快吃了闷头睡觉,忽然惊醒过来,满头的汗。
晚上仍然住未坤邸,房间隔了大半出去,北居靠边上睡得很熟,晴明披件外褂走到窗边,透过窗纸望月亮。他想起当年很热闹的时候,小安阿衡都在,博雅时不时过来聊天,看他认真勤奋写山一样高的功课总要咂舌。
你们师父太黑心了,这要写到哪年哪月去。诶,昨天我看见有家卖果点的铺子,好香甜的味道,什么时候带你去。
晴明专心一致的对付功课,不理睬他,博雅自己摸了杂书出来一边悄悄地看,晴明写到手酸,他放下书过来给他揉捏,晴明说你还是走吧,我没工夫应酬你。博雅说再坐会儿就走,真不想回去跟母上磨牙。
晴明用过的书卷册子都收得整整齐齐码在壁障边,博雅实在没事干就蹲在那些前面琢磨,晴明问你琢磨出什么,他说看这卷书一定是很难的,边沿都翻卷了。晴明当他面把那本抽出来,博雅打开看了看,原来是你做的功课——我知道了,是每天被小安他们几个借去抄,所以看起来才格外陈旧——咳,你该收他们抄写费的,至少能买上几个果子。
好不容易轮到假期,博雅领着晴明出去逛街,东市西市人流里走来走去,博雅怕他走丢了牵着他袖子,晴明埋怨他,你当我是小孩子吗。他说你比小孩子还单纯,最近城里出了专拐你们这种纯情少年的人贩子,跟紧点别被拐了去。
晴明甩手,博雅抓得更紧。
走到卖小果点的摊子前面,博雅掏几个铜钱买一包,拂袖扫了扫旁边石墩子,拉晴明坐着分吃。晴明不吃甜的,博雅一个个掰开,看到核桃花生仁心子的就给他,顺手又从隔壁端了两碗热菜汤。晴明说你怎么会干这些事?
为什么我不会干?跟朋友们四处玩,总不能事事等着别人动手。
街尾有家人在煮栗子,博雅跑过去买了些,晴明说才吃了东西吃不下了,博雅拿布巾仔细包好塞给他,回去晚上饿了吃。
栗子是新煮出来的,捧在手里略有些烫,博雅说你别捧着,提着上面,担心有水渗出来污了衣服。
晴明嫌他罗嗦,拎着布包丢他怀里,博雅抓着他手腕说你别这样,好疼的。晴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博雅本来在微微笑,慢慢的就惊涩起来。
晴明。他说,晴明,晴明——
他一遍遍只是叫着晴明的名字,嘴角有朱红蜿蜒而下。
博雅很小声地说,不能再陪着你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