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3、第103章 ...
-
晴明在渡灵元给远则的时候,身体像要被撕开了一样的疼,血液灵气都胡乱冲撞着,他想死亡也许是更轻巧的事。
他莫名的担心,失去一部分灵元后他还是不是安倍晴明,容貌会不会有变化,博雅会不会看出来——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然在思考无足轻重的事——结束之后他真切地感觉到一种空虚,他想许许多多个晚上博雅给他补上的缺损,是不是随着这一次统统被挖走了?他是否又会回到去比良岳前的状态,那可是太糟糕了。
过去他想起比良岳脸上总是微微发热的,可这一回,他只觉得冰凉刺骨。
就像后来博雅看见他抬指,凭空从美浓眉间抽出利刃握在手里,冷酷绝情地说,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鬼,没有区别,杀两个和杀一个,也没有区别。
然后,那柄闪着寒光的尖刀插进了博雅的胸膛。
对不起。博雅喃喃说,对不起,不能陪着你……
他眼中再不见一丝一毫笑意,只有悲怜和渐渐熄灭的温暖。
晴明,你这么爱干净,几乎是怪癖了。
很久以前,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博雅拧了张丝绢手巾递给晴明,看他拿在手里反复擦拭之前被小猫舔过的手背,博雅微微笑着说,妖鬼邪魔也相当的污秽,你不会觉得要全身褪层皮才能弄干净吧?!……好了不要再擦了。博雅扯过手巾,说,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让你去杀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不要动手,如果到了不得不为的那一天,交给我,我替你杀。
博雅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样无赖地贴着他笑着,可是眼神却是极其认真的,晴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反悔,博雅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爱恋,简直是盲目的,凡是和晴明有关的事,他原本不想去触碰的也愿意去做,甚至恐惧的事也会逼着自己去面对。
只要是为了晴明。
所以那一晚晴明披着明亮的月光向他走过来时,美浓惊恐地后退,可博雅定定地望着他,和往日没有两样。
俊宏在车宿所检查第二天博雅要用的车,叮嘱牛童绕开路上的水坑,他说最近雨水多坑洼多,眼睛看得远点,大人不是个会呆来车里等着轮子从坑里滚出来的人,到时候又跳下来帮着推车,溅一身泥不说,被旁人见了又是一番笑话,虽然他自己不在意。
俊宏略有些忧虑,他这个太过随和的主人呀,反叫人老是操心。
明天真葛要去王妃那里,俊宏还要打点这边随同前去的侍从,挑了两个伶俐的嘱咐再嘱咐,千万把女公子看好了,路上不要停,不要让她接近危险的所在,她现在大了美浓有时候都不大叫得住,你们就得在旁边帮忙盯着点。
俊宏喋喋不休的,真是越来越唠叨,侍从们低着脑袋一边听一边发呆,想着出门去可以顺便带什么东西回来。
谁都没有注意寝殿那里的动静。
晴明在那里下了结界,看见他的便只有博雅和前来听从吩咐的美浓。博雅讲的内容和俊宏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主仆俩。
美浓养大了他,现在又照顾真葛,在博雅心里,她是除了俊宏最得力的帮手,又像是亲人般的值得信赖,他想等以后真葛要出嫁了,还能一直跟在她身边就更好了。
晴明点了点头,我们总不能管她一辈子,美浓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但也说不一定呢,到时候有了丈夫,真葛恐怕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人,谁都不认了。
博雅说你干吗一副悲伤的表情,儿女大了都是别人的,可你有我呀,哪怕天地都不存在了,我还陪着你,心里就一个你。
说得晴明怪不好意思的,别开脸不看他,博雅嬉皮笑脸揽着他肩膀,喂喂,现在还害臊,老夫老妻的——
晴明一巴掌贴到他脸上,谁跟你老夫老妻?!
谁应声就是谁咯。
那时候博雅的眼睛是两颗曜石珠子,又黑又亮,闪着促狭的光彩,这个时候则成了深深的潭水,无风无波,没有边际。
美浓化出利爪尖牙扑向博雅,两人翻滚着从屋里到廊上,从廊上掉进庭院,博雅怀里护身的短刀滑出来,晴明给他编的穗子勾在灌木丛枝桠上,一粒纯净的琉璃珠反耀着璀璨月华。美浓捡起短刀,慢慢拔出来,猛地刺向博雅。
博雅一边横手阻挡,看见美浓的眉间泛起隐约熟悉的印记,他喊晴明,他说你不要这样,你冲我来就好了,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
他抓着美浓持刀的手,几乎要压制不住她陡增的力量,刀锋从他脸颊划过,尖锐的疼痛让他满心酸涩。他听见晴明低沉徐缓的念诵声,瞥见他站在海棠旁边,面无表情。
刀刃如何刺进美浓的眉心,博雅不记得,他看她哀叫着倒下去,然后晴明就在他面前拔出那把刀,走到离他很近很近的跟前。晴明脸上有一滴血,在他左眼角下面,像极了一滴红色的眼泪。
死亡只在刹那,寒冷的疼痛扩散开了只是空洞的哀伤,博雅努力蠕动着嘴唇,他不知道晴明能不能听见,他睁大了眼睛想把晴明看个仔细,可是最后他所能看见的,是自己渐渐败落的生命。
我源博雅,以神武之名起誓,终吾一生,伴随安倍君晴明,不离不弃,至其孤寂散退,如违此誓,五雷轰顶恶鬼锁魂!
博雅说,你现在有我了有真葛了,再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天底下有几个能这么幸运,你很得意吧?
博雅说,对不起,我要违背誓言了,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晴明,晴明——
道真看着血迹斑斑的晴明,看出一声惊叹,你太狠绝了,你这样的一个人,不去做索命鬼差太浪费了。道真摇头叹息着穿墙而去,路上踢了某人一脚,大咧咧骂他,看什么看,人已经死硬了,除非泰山府君开恩,谁也救不了他!回去告诉你那个半张脸的主人,安倍晴明办完事了要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
那人哎哟哟惨叫着,扑趴滚翻地逃走,道真啐口唾沫,暗咒了一句,慢悠悠的在大街上游荡。
俊宏突然感觉很冷,侍从和牛童对视两眼说,确实很冷,大概是又要下雪了。俊宏缩了下脖子,那好吧,暂时就这样,对了,王妃要的海上人的扇子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我搁在寝殿正厅二阶棚旁边的漆木盒子里,如果明天我忘记拿出来,你们要记得带上。
连带着又想起别的事,牛童打个喷嚏,侍从甲掩一个哈欠,侍从乙靠在廊柱上犯瞌睡。
晴明颓然跌倒,不可遏止的浑身颤抖,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从怀里抽符纸的手都几乎不听使唤了,他哆嗦着咬破无名指,把演练了无数次烂熟于胸的咒符画在薄薄纸片上。
谨请泰山府君,苏生博雅,急急如律令——
谨请泰山府君,苏生博雅,急急如律令……
翌日,天高云淡,暖日和风,预料中的雪没有下起来,四条却是忙碌非常。
俊宏已经没有空闲去思考恐惧的问题,一大早真葛就被送到王妃那里,她还没睡醒,揉着眼问美浓呢。
出了这种事,俊宏不知道该找谁商量,他差人去了未坤邸,晴明不在。
下午保宪过来问候了一声,博雅要死不活地问了句,他,怎么样?
保宪冷冷说,死过一回的人,何必再记挂他,只当从来没有这个人。
说完保宪去父亲那里,前脚刚迈进门,铃姬后脚就风也似的转进来,保宪都没看清她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铃姬指着忠行大人的鼻子高声说道,你千挑万选,最后真是给他找了条好路!
保宪拉住她,你乱嚷嚷什么。
铃姬反过来又指着他骂,你说过什么?你护他周全?你们全都在放屁!姐姐只有他一个孩子,你们把他推到火坑边上!博雅也不是个好东西,原先我以为他老实重情,结果乌鸦一般黑。
保宪说,又不是博雅叫他捅一刀!
要不是他放任晴明在外面瞎胡闹不管不问,晴明至于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模样吗?!铃姬没了过去的娇俏柔媚,逮着手边的菊座灯台哐当抽翻,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们是他什么人,博雅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他什么人,他要折腾你们眼睁睁看着谁都不搭把手,什么天命什么星运都是屁话,你们就是要逼他往绝路上走,因为他孤零零一个人好对付是不是?!他死了没人掉眼泪的是不是?!人类眼里只有自己,自私无情没担当!我告诉你们,要是他们成功了,还有什么贺茂家什么天皇陛下,整个人间就是地狱,你们等着一起毁灭,倒真是干干净净!——博雅,我要去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挫骨扬灰——
不劳公主移驾,他就在那边。保宪一努嘴,博雅咳一声蹭门边慢慢走过来,铃姬,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的话值几个钱?
铃姬两个白眼甩得利落,博雅再咳一声,再挪近两步,公主殿下当然瞧不起几个小钱,我先只说一句,我没放任晴明去胡闹我们一直都挺和谐,真的,您先消消气,然后想要听详细的我再跟您说。
铃姬深深呼吸几口,手一张,灯台收起来握在掌心里,博雅看这架势暗暗咽口唾沫,铃姬把灯台一杵,硬硬抛个字,说。
博雅小心陪个傻笑,是这样的,他捅我是预先设好的局,为了逼真是真捅进去,疼得我呀差点没真背过气去。他去那边帮忙的事你也知道,将门的怨气不是一般的沉重,远则是费了多大劲儿才抗住的,为这个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后来又吸了杂七杂八半海的怨灵,现在他的力量谁都镇不住,再加上有雷神在旁边护持,您不也是先去试了无功而返才跑过来对我进行深刻的教育然后又来教育忠行大人他们的吗。
铃姬掂了掂手里的灯台,博雅朝保宪挪了半步。
远则那个人生离死别轮过一遭,心理扭曲见不得别人美满,为了让他松懈戒备,放心接纳晴明,晴明才和我密谋了一场局,从头到尾他是主谋我是被迫。我是他什么人,我不挺他他还能去找谁?!晴明的性子你也知道,极认真极谨慎,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滴水不漏,我的复生可以推到意外上,比如保宪起夜路过了什么的——
保宪瞥他一眼,博雅当作没看见,继续说,这事才是开头,往后难以预料的风险还多,我当然不会置身事外,我跟他说了,你在里面小心周旋,有什么都跟我通个气,我别的本事没有,淌混水的功夫还是有一点,再说了,贺茂府众人终归是和他有着二十几年交情,师尊师兄不是白叫的,尤其保宪保詹和他之间,就是同姓兄弟也没他们这么齐心的,想当年风风雨雨都一起经历过,没可能忽然说决断就决断,那不用您动手,直接天雷轰下来省力又省心。
跟晴明交陪了这么些年,博雅哄人的水平是一等一,保宪眼看着铃姬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最后叹口气,雷神都站到别人家去了,谁来劈你们?!
那还有孔雀明王啊天照大神啊,都比那个半路捡个神位坐的强。
铃姬放开灯台朝他摆摆手,你也别在这儿跟我嚼舌头,总之你去把晴明看管好了别让他再犯糊涂,还有你们,晴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刮你们的皮,风干了缝灯笼。
博雅忙说行啊行啊只要您喜欢,缝皮球都行。
玉梨公子一直都站在外面,等铃姬松口气缓过神,低声跟忠行大人道了声抱歉,他才踱进去扫了一眼,拎起铃姬就腾闪了。
保宪吁气说总算是走了,转头又对父亲说,您好生休息,我带博雅到别屋去坐坐。
博雅跟着他找地方,转来转去走了会儿,博雅腿上乏力,膝盖一软就摔在板廊上,鼻子磕出血,保宪皱眉说没力气还到处跑,博雅仰着头捏鼻子,闷声闷气地说,你刚走铃姬冲进来,说了两句我没听明白的话又冲出去,我猜着会来这边,怕你和她打起来,就赶过来。
你跟他过久了,操心都操到别人头上。保宪拧了两个纸团给他鼻孔左右各塞一个,又拉他坐起来,也不再去找地方,就地叫人端了水来喝。
保宪说刚复生要多休息,毕竟是生死道上走过一遭,灵气上或多或少有亏损。
博雅喝了两口水握着杯子问,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家里,睡觉。
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阵保宪先叹气,你怎么知道的?
博雅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他垂眼看着水杯,我瞎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