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第101章 ...
-
博雅时常想起那一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灿烂,风轻花香,中川岸边苇草翩翩,河中水波粼粼。博雅抱着真葛跳上船,回身来牵晴明。船窄容不下许多人,北居和俊宏上了另一只船尾随其后。顺水漂了一个多时辰,真葛把该问的都问过一遍,探身在船舷上泼水差点栽进河里,博雅一把抓住她拖回来抱得死死的,晴明瞥他一眼,说瞎紧张。
在下游找了稍微平坦的苇草地下船,俊宏手脚麻利地铺上草席布置好,北居从篮子里端出果点摆个整齐,博雅带真葛在岸边玩水,晴明坐在石头上抱着膝盖等鱼上钩。真葛弄得一身水,博雅给她脱掉湿衣,褪下自己外袍裹着她,晴明让出石头晾衣服,拎了两条鱼丢给北居,北居找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晴明问你剖肚子没有,北居一拍脑袋急忙补救,俊宏端了碗水帮他冲洗,再重新上架烤。
博雅凑过来看了看说,当年在比良岳我们烤的那鱼,嘿,腥得没法吃,梅村夫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记得了。晴明拢着真葛的头发,用博雅外袍袖子卷去水分,散开放在阳光下晒,真葛趴在他怀里说,小爹爹,比良岳在哪里?
京城东北方,琵琶湖西岸。
好玩吗?
勉强。
博雅心叹你怎么对小孩子撒谎啊,明明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时光。
鱼烤好了,几个人眼对眼都不动手,真葛人小胆子大,挑了块肉塞到嘴里尝了尝,博雅又担心她吃坏肚子又想知道结果,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真葛吐下舌头说,没味道。北居莫名松口气,我忘记加调料了。
冶游算是愉快而终,真葛玩累了,揉着眼打哈欠,博雅让美浓带去睡觉,自去洗刷了换了衣服躺着吁口气,晴明走来踢他一下,说怎么一回来就摊着晒鱼干,你闲着没事干就帮我把这些书卷收收。
博雅翻身看着墙角说,收起来做什么,倒不如就这么放着要找的时候还方便。
这是什么话。晴明瞟他一眼,拣了几本册子包好放在一边,又捆了几卷书,叫北居搬了只空箱子来都装进去,博雅看了会儿说,像是要搬家一样。
晴明没理他,北居问箱子要放哪儿,晴明说运到未坤邸,博雅就挪过来说,真的是搬家啊?
现在不需要了,有用的送给师弟们免得浪费。晴明轻描淡写的,博雅想你添了那么多批注在上面谁拿到谁福气,过去帮忙的时候偷偷藏了一卷塞在曲谱中间。
一弯弦月早早挂上天,微风送凉意,暗香醉人颜。博雅提了壶果酿拐着晴明小酌,晴明爽快的答应倒让他少许意外。
碰杯喝两口,晴明问,以前你留在未坤邸的一只杯子后来带回来没有?
忘记了。
唔,明天我去看看,好像还有碟筷什么的,一并送来还你。
博雅觉得有点奇怪,晴明解释说,最近未坤邸在大清理,那排房间要重新隔断,我不常过去住,原来的地方会腾出去大半,东西太多了趁早整理一下,要不最后少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记得你没什么东西,就是书啊册子啊挺多。
所以我准备用几个大箱子装起来码一排,还少惹些灰尘。
箱子不用别处找,我这里空了许多。说着博雅就叫俊宏去找出来,晴明却摆摆手,保宪给的几只够了。
于是接着说些闲话赏看闲花。
扶桑开得正艳,沉甸甸的花朵垂得很低,重重叠叠繁复娇丽,恣意烂漫的,晴明看得有些出神,博雅拉他一下,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倦了,晴明顺势就倒在他身上,揽着他腰合上眼,博雅说你是不是困了呀,困了我带你进去睡吧。
晴明摇头在他怀里蹭了蹭,你不是找我喝酒的吗,才几杯呢。
博雅笑着说往常一两杯你就不耐烦的,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陪你喝个痛快。
这些话听在博雅耳朵里怪落寞的,又有说不出的心酸,他暗想可能是那残了半张脸的人真把晴明恶心到了,试想那副德行就该找个没人旮旯自生自灭,居然跑出来吓人,简直是罪无可赦。
一边替晴明感到可怜,一边提着酒壶斟酒,说,是你说要喝个痛快的,可不要反悔。
渐渐有红晕浮上晴明的脸,摸上去还热乎乎的,博雅低头贴着他说扶桑都比不上你而羞愧了呢,晴明喃喃道,羞他的,我又不靠他吃饭。
醉酒的晴明说些话十有八九离谱得很,博雅就爱看他此时表现出的平日里难得有的轻松散漫。晴明抬起头来瞧他,眼神都对不齐焦点,还要一个劲儿勾着他脖子,将目光在他脸上飘来飘去,他说你别动,不要想跑掉。博雅拍了拍他说我没动,晴明很生气地抓着他耳朵说,你胡说,明明就一直晃过来,晃过去——
晴明手上力道挺大,博雅哭笑不得,歪着嘴说快放开呐,好疼。
晴明迷迷糊糊搂着他,又说些含混不清的话,博雅要扶他进屋里,他拖着博雅的胳膊死活不肯走,俊宏和北居看见了要上来帮忙,博雅心想要是被晴明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等醒来知道了还不羞愤得更加自闭,就把那两人支走,又哄又拽的好不容易回到内室。
俊宏端了盆热水进来,北居递上热巾子,两人默默做事默默退出,博雅连叹真是识时务,一边给晴明抹脸,晴明被暖暖的热气熏得身心都爽快,刚才没发散的酒意这会儿也发散出来了,伸手就扒拉着自己衣服,扒拉着博雅衣服,博雅满头大汗捉他手说,别闹。他跟着就凑上来巴着博雅一阵乱蹭,博雅被蹭出更多汗,心一横,丢开巾子和他滚地板,忽然想会不会着凉,一鼓作气拖到寝台上接着滚。
博雅承认自己那时候是晕头晕脑热血汹涌,银白月光底下就见着一副无边美色,晴明抓着他胳膊的右手手背上,幽蓝色调像□□一样蛊惑着他,待到晴明轻轻哼了一声,博雅再想要收手,除非天雷正正劈中他发烧的脑袋。
至于晴明,是真醉或是假装,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晴明在未坤邸遇见保宪,他叫北居抱着收拾出来的书卷交给北对屋的师弟,倒了杯水递给保宪。
保宪说,你决定了?
晴明点点头,保宪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他早给我说了,我才不会同意,总能有别的办法。
其实也没什么。晴明说,师尊两边权衡,最好的结果便是如此。
我不信!保宪捏着杯子荡出几滴水,他是看天命看出老花眼。
晴明微皱眉,你不该这么说你父亲。
他拿出一张怀纸覆在水滴上,保宪说如果告诉博雅呢?他的话,会阻止你干傻事,然后做我们做不出的事,说不定能挽回。
谁知道呢。晴明垂下眼帘,淡着神色,我不想再多一个人苦恼。
反正到了最后他逃不过要苦恼,何必在乎时间先后。
晴明摇着头,不一样,入无间,或者入修罗,不一样。
保宪说事关性命的事,我会阻止你,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会用自己的办法阻止你。
好吧,你按照你的心意,我按照我的决定,终究有一个对有一个错,我们最后也要站在不同的方向上。
也许我们做的都是对的。保宪说,只是想法不同罢了。
那还是不同的。
晴明显出一些哀伤,被博雅看见了问他,有烦心的事吗?
他牵着晴明的手,拍掉落在他肩头上的树叶,晴明说没有到秋天,为什么会有树叶落下来?
博雅捏着叶梗说可能是呆腻了吧,想换个新环境。
这样一来它就死去了。
不会呀,它把自己化成养分,会有更多新鲜树叶长出来,就像是你说过的,元灵重生再造什么的。
晴明张嘴要接句话,天空里噼啪一声很响的雷,博雅缩了下脖子,仰着脸说,最近雷声真多,但老不下雨,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问晴明,晴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五月以来,进行了数次祈雨仪式,仁王经、孔雀经都被修来祈甘雨,天皇陛下派遣奉币诸社,始终不见成效。阴阳寮的压力也大,道尊大人每次殿前奏事,总被人说叨起在神泉苑举办了龙王祭之后,为什么连阵风都没吹起来,道尊没表现出特别的惶恐或是羞愧,镇定自若地说,龙王放假。
当场一片哗然。
他这话却没有说错,只不过给龙王放假的不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天神。
据说菅原道真亡故后愤懑难平,先拖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时平下地狱,又断了他血脉,再劈了清凉殿,藤原一族心怀恐惧,战战兢兢商议来思量去,上奏天皇陛下,在恢复他名誉之外赐他雷神名号,希望从心理上安慰这位委屈到家的亡者。兴许道真的怨灵感受到了他们的诚意,此后真的收敛怒意,偶尔巡查人间,也只是打个喷嚏而已。
但是道真的解释却不是这样。
他说,天作证,我最后两年活得挺开心,成天游山玩水,没有看不完的公文没有吵不完的官架,想睡到什么时候起来想跟谁出去溜达都不用顾忌,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位死对头,让我潇潇洒洒安安乐乐的过了段好日子。
晴明看他没个正经相地翘着脚坐在勾栏上,指头弹着左近繁花,歪嘴笑得很是惬意。他斜眼瞧着晴明扶额头,说晴明小子,明天我去和龙王谈交情,要不要跟着去他家里顺俩珊瑚珠子回来呀,个个都有拳头大,给你家小姑娘当球玩一定喜欢。
晴明恭敬地说多谢不用,他哼笑一声,小子看开点,人生就短短几十年,闭眼了才明白错过多少乐事,那时候再后悔有个屁用?!他走过来狠拍了晴明一下,拍得晴明呛咳,你当是天要垮了地要塌了,其实眼一眨,水照清山照绿,耗子照旧会打洞,过了这个村还有另家店,何处无芳草,天涯满是歪脖子树。
晴明停了咳嗽抹一下嘴角,在以前,他万万想不到过五关斩六将披了一身血色杀进公卿阶层的文人政客,会是副吊儿郎当不输保詹的德行。
作为天神之一的道真大人轻而易举看穿晴明心思,笑得那叫一个豪迈,你以为书生都是呆子,文官必然迂腐?!喂,好歹我是火里炼过水里钻过的,从京城得职直接外放,穷乡僻壤里混个十几年再折返入公卿座,艰苦争斗几年又回归广阔天地,像你这样闷骚的早抗不住了。
抬手在晴明脸上揩把油水,心满意足哼着小曲走开。晴明要抹汗,他忽然转头大声说了句,小子,晚上也陪我喝酒醉上一醉,啧啧,天底下最美不过薰风送香佳人在怀——
晴明血一涌,脸颊滚烫,在未坤邸住了两晚上,在师尊书房里合衣躺了一夜,跟保宪下了通宵棋,又到刚回京城的保詹府上闲聊加借宿。
道真和龙王谈判完毕碰见他,说看你面色憔悴一定是思虑过重没有好好休息,我那边空着的房间多,你过来随便挑,我奉陪。
道真此番游戏人间,食宿都由道尊安排,他爱热闹,道尊在西市附近给他找了个宅院,收拾出来有模有样。道真三番五次邀请晴明去坐,晴明心想还没到那地步悠着点悠着点,他也不多勉强,叹口气露出寂寥神情说,漫漫长夜,孤身一人,难耐啊。
晴明转身回四条,博雅惊喜交加立时要靠上来一诉衷肠,晴明伸臂隔开他三步远,一面请俊宏另外腾间房出来,博雅问有客人要来?晴明说我住,叫北居拿上生活用具搬过去,博雅在他身后跟进跟出,晴明推他一把,说你别在这里碍事。
博雅可怜巴巴望着他,好几天没见你,回来就分居,还说我碍事,你,你真是——
说着擦眼角,眼睛从手指缝里偷偷往外瞧,晴明手上端着砚箱,看着他,闭眼出口气,将砚箱重重撞在他胸口上,把这个搬进去。
博雅连忙接到手里,又哎哎叫疼,晴明终归还是狠不下心,撇着嘴给他揉了两下,然后不知怎么的,清点房间里的物件多出好几样,仔细点开来看,博雅在旁边得意地指着说,好在我的东西不多,轻轻松松就搬过来了。
他挨得近近的,气息吹到晴明脖子上,又暖又痒,他底声说,你要换间房我便陪着,横竖都是在自己家里,哪里不是睡觉。
晴明似乎听见道真窃窃笑得很开心。
不良老头。晴明少有的暗自啐骂了一句,博雅却情深深意切切地揽着他说,这几天天气热,我倒更想你,我怎么会总是念记你这么个薄情的人呢,真是孽障呀,可我又是心甘情愿的——
晴明被他搂到寝台上的时候想,人生有几个十年?能迷恋的人又有几个?一生有一人,已经足够,已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