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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千古神都长安城,自皇城到天都镇开外有余,往来数千里,是处烟景长街,萧鼓笙歌不断。三月末,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风还带着些冷意,但并不妨碍人们的热情,临近黄昏时候,渭河两岸已悬起了各色彩幡灯笼,抽了枝叶的树上系着红丝带。公子佳人的轻轿停在清波桥外,三五书生成群摘着对子作诗,小姐勾着丫鬟的手在面纱底下窃窃私语,江波上画舫熏着花香的团扇扇去一阵香风。

      南星倚着后门墙边,门外树影筛在他脸上,遮住了一半脸容,楚鸿之走近时,他似乎还在想别的事,眼睛虚虚的望着地上。

      “南星?”楚鸿之低声唤他。

      “嗯。”南星回过神来,直起身从墙侧的阴影里走出来,楚鸿之这才瞧见他的装束。他今天换下了那身繁复的门派装束,穿得十分简单,内着玉白色长衫,外披绛紫色丝绸对襟罩衫,衣摆以玄色绣着两只交织的剪尾燕。内襟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小段白皙的皮肤。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连往日的白玉发饰也未戴,随意的垂在肩背与胸前。

      他穿得这样好看,更别提原就生着一张天真而迷人的脸,越是素简,越是能衬出一股有别尘世的清雅韵味。

      楚鸿之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南星带着点不解的看向他,这才咳了一声,轻声道,“走吧。”

      “嗯。”

      两人沿着长街一路走到渭河河岸,灯火已渐次点起,映照得河水仿若九天银汉,一朵朵莲花灯从各人的手里放流出去,悠悠的顺流而下,不经意搅碎了水中明月。

      楚鸿之走在南星外侧,与来往路人微微擦肩,见南星侧着脸望着渭水,便低声朝他道,“要去放河灯么?”

      “嗯?”南星转过头来,“有什么讲究么?”

      “你没来过灯会?”楚鸿之指了指不远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河边,“但凡灯会,不论意义为何,总少不了放河灯。”

      他又指了指边上热闹的摊贩,“去买一盏河灯,店家一般会送你一张小笺,在里头写上你的愿望,放进河灯里头,再去河边放了。”

      南星听得好奇,轻声问道,“愿望会实现吗?”

      这将楚鸿之问得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道,“那要看你信不信鬼神了。”

      南星的睫毛颤了一颤,没有直接回答,只将望向渭水的目光收了回来,“那便不放了。”

      楚鸿之也没有多问,引着他望边上走去,“去吃点东西?灯会上好吃的很多,总归来了,也不能教你空着肚子回去。今日我请客。”

      南星跟在他身后,也笑了笑,“万一吃完了付不起,我可不管。”

      “你还能吃跨我不成?”楚鸿之牵着他,“只管点便是了。”

      两人选了家小铺子坐了下来,点的小馄饨很快端了上来,浮着清油的汤面上起伏着一朵朵白花似的小馄饨,当中点缀着碧色葱花,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开。楚鸿之尝了一口,汤水鲜甜,皮薄肉厚,倒是难得的好手艺,“手艺不错,你尝尝。”

      南星这才动起汤匙,入口滋味的确不错,但总有股说不出的不适,他耐着性子又吃了几个,胸口当中立刻涌上一股作呕的冲动,南星将汤匙搁了回去。

      “怎么了?”楚鸿之也停了动作,皱着眉望着他,“汤有问题?”

      南星皱着眉忍耐了一会儿,直到那股恶心感渐渐消退,才疲惫的松了口气,朝楚鸿之摇了摇头,“不是……我近来一直不太舒服,跟这没关系。”

      楚鸿之将他的馄饨挪到边上,“那别吃了,我给你要碗热汤来,你坐着。”

      南星自觉扰了他的食欲,心中有些不郁,乖乖应了,瞧着楚鸿之起身朝后厨走去。他的目光又转回来,漫无目的的来回扫着。隔壁桌坐着一对夫妻,男人将汤匙里的馄饨吹凉了,喂到妻子嘴边,妻子似乎有点儿害羞,小声道,“做什么呢,我自个儿吃。”

      男人笑得十分温柔,牵了妻子的手道,“你如今有了咱们的孩子,万事能不动手便不动,担心着些。”

      “哪里这样娇贵了,”妻子嗔了他一眼,“不过吃个东西罢了,能累到哪儿去。大夫说我身子好得很呢,你且别小瞧我。”

      南星听着小夫妻卿卿我我,只将目光又收了回来,忽的想起也好一阵没给自己诊脉了,近来身子不爽利总觉着因是天气变了,倒也一直没放在心上。

      他随意的一搭腕子,指腹压在脉搏内侧,脉象十分平稳,跳动有力,浑不似带病之人,非但如此——

      南星皱起眉,手指滑向另一方手腕探了探,约摸过了一息,竟似过了一个时辰,他将手腕垂了下去,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盖住被掐出红印的肌肤。

      怎么会?

      南星脑中一片空白,他愣愣的坐在原地,又想起近日种种症状,脸色不由得越来越难看。

      楚鸿之端着热汤回来时便瞧见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知自己就走开了这么一会儿南星又出了什么事,将小瓷碗推到他跟前道,“喝一点?”

      南星抬起头,楚鸿之瞧见他鼻尖上竟冒出了冷汗,脸色也青白得吓人,一时不知他受了什么惊吓,忙道,“怎么了?南星?”

      南星的嘴唇几度张合,他愣愣的瞧着楚鸿之急切的模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要说话时才发现嗓子都哑了,“没事。”

      楚鸿之着急了,却又不能逼着他说话,便伸手想给他擦擦额上的汗,南星却反应极大,他的指头还没碰到那处皮肤,南星便猛的缩了一下,抬眼惊恐的看着他,似乎才认出楚鸿之似的,眼里的惊惧之色又慢慢消退,后知后觉的嚅嗫道,“对…对不住。”

      他的闪躲完全是本能保护自我的行为,楚鸿之紧紧皱起眉,轻声叫他,“南星?”

      “嗯。”南星的情绪似乎十分不稳定,慢半拍的嗯了一声,眼睛眨了好几下,焦距里才显出楚鸿之的模样来。

      楚鸿之不欲多问,只耐心安抚道,“累了吗?带你回家好不好?还是你想再坐一会儿?要喝点水吗?”

      南星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他愣愣的看着楚鸿之,按在椅子上的手指早被掐出了血迹,痛感却在此刻才苏醒了似的,将他的脑子刺得一震。

      我好像是个怪物。

      南星垂下头,伸手捧起那碗热汤,温热的水触碰到嘴唇,经由唇舌滋润到五脏六腑,却像由此引发了山洪,崩裂了堤坝。

      南星的喉结微微滚动,眼泪一颗颗的掉进碗里,让一碗热汤也变苦了一般,灌过喉头,呛得他疼痛难当。

      楚鸿之静静的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他望着南星埋头喝完了一碗水,仍是垂着头,手指紧紧的抱着那瓷碗,身子微微起伏。

      他这时便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想将他抱一抱好做安抚,又怕南星觉得害怕,又是着急又是无措的坐在他对面。

      南星怀疑不了诊脉与病症的相加结果,又惊又怕,脑子里一时是旁人厌恶的目光,一时是自己开肠剖肚的血腥场面。

      他曾听过师父提及男子产子的异事,那故事写在前人的轶闻里,也辨不出真假。村里人视作其为天降异象,一把火将房子与人烧了个干净。他初听时只觉荒谬,未曾想过会落在自己身上。

      南星只失控了片刻,便将那碗轻轻搁了,闭了闭眼抬起头来,他不是望不见楚鸿之担忧的目光,但此事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怕,更不知要如何与楚鸿之说,只得哑声道,“我想回去了。”

      楚鸿之也不逼他,叹了口气道,“好。”

      两人走得匆忙,南星的药囊落在小铺里,走到河畔时才被楚鸿之记起,他望了眼发愣的南星,轻声道,“你在树下等我,我取了药囊,很快回来。”

      南星应了一声,乖乖的站到树边上。

      他仍不能相信此等事,忍不住又伸手探自己脉象,指缝里的血滴在腕子上,染红了玉白色的袖子。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与叶含章当夜的赤裸交缠,尾骨与胸口都不由隐隐作痛,南星出神的想,怎么偏偏……是他呢。

      月光透过枝丫,在河畔边筛出细碎的光影,夜风阵阵,将喧闹的人声传得很远。

      叶含章抱臂站在红招楼二层高阁上望向渭水两岸,灯火与晚风,勾月与江波,将整个长安城的夜晚笼罩在一片流金销玉、纸醉金迷的景色中。

      出了楼,往渭水两岸而行,灯火辉煌之处是摆着各色花灯的商铺,叶含章漫无目的的走在长街上,忽的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

      叶含章转过头,却见一身蓝衣便装的唐门坐在食肆里,笑眯眯的朝他招手,他身侧还坐着一个金发异瞳的俊美青年,没什么表情的望着他。

      “秋儿。”叶含章走了过去。

      “诶!”厌秋张着被辣子熏得红艳艳的嘴唇,声音十分快活,他探了探脑袋道,“叶哥哥怎么就你呀,垂光哥哥呢?”

      一旁的明教揉了揉他的头发,“吃饱了吗?”

      “饱了。”厌秋被一打岔,也顺着话道,“你怎么不吃呀?”

      “这位是?”陆黎便抬头打量起叶含章,又带着厌秋绕开了话题。

      叶含章朝他微微一笑,拱手道,“藏剑山庄,叶含章。不知兄台?”

      陆黎也勾起嘴角,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欠打,他道,“明教,陆黎。”

      “原来是璃火刀,失敬了。”叶含章却不受他的挑衅,温吞的回了一句,又朝厌秋道,“和朋友来灯会玩?”

      厌秋把爬上桌子的机关小猪抱下来,邀请道,“是呀,我们要去放河灯,叶哥哥一块儿么?”

      陆黎直想按着他亲得他这张嘴再发不出其他声音才好,立刻抢白道,“叶兄应当很忙吧?”

      叶含章扫了眼厌秋,将轻剑轻轻一拨,“你们去吧,我四处走走。秋儿要是玩累了,记得来找哥哥。”

      厌秋哪里还察觉不到两人之间这互不对付的气氛,立刻伸手在桌子下偷偷握住陆黎的手,一面硬着头皮道,“那……哥哥回头见!”

      直到叶含章施施然拱手告别,陆黎便结了账将人拖进了小巷子里不由分说的亲了一通,手指伸进厌秋的腰带里,语带威胁道,“又是哪来的哥哥?玩累了找他?”

      厌秋被他屈膝插进大腿之间按在墙上,虽说巷子又窄又暗,但总归是在外头,随时会有人看见,急得拿牙齿咬了他下唇一口,“你干什么!”

      陆黎的手指又往下滑了一点儿,他舔了舔嘴唇,双眼在厌秋的唇上扫视,低声问道,“我的秋儿,你这是有几个哥哥呢?嗯?”

      厌秋被他摸得腰软,涨红了脸道,“……这是外头!……你不要脸…”

      “嗯,你才知道?”陆黎见人急了,笑着将手指抽出来,压在墙上亲了一口,“叫我什么,叫一声就放过你。”

      厌秋脸都要烧红了,憋了半晌才喊了句阿黎哥哥,陆黎这才满意了,头低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一手捏了捏厌秋红艳艳的嘴唇道,“下次别吃这么多辣。”

      厌秋的眼珠微微一转,主动勾着他的脖子蹭了一口,似乎颇为得意,语调都上扬起来,他嘲笑道,“点儿都不辣。”

      “……”陆黎把他抱着,微微顶了顶胯,“不想逛了?”

      “……”厌秋那点得意劲儿便又退了干净,不太服气的瞧了他一眼,“流氓。”

      “哦——那是不是能该干点流氓干的事儿?”陆黎挑起眉,俊美的侧脸在投进小巷的昏暗月色下显得侵略感十足。

      晚风吹起,沙沙的树叶抖动声与鼎沸的闹市人声被拉得很远,直吹取到渭水清波桥另一岸。

      叶含章的手里多了个卖花童塞给他的花灯,那昏黄的灯光暖融融的,在捱挤的人潮里却又十分平常。

      他将花灯晃了晃,抬首随意望去。

      不远处城楼上,曹小扇抱着长枪靠在城墙边上,李垂光便坐在她脚下,似乎担心她睡着了会掉下来。

      “喂,”曹小扇闭着眼懒懒道,“傻狗,挡着我看烟花了。”

      “啊?哦。”李垂光便猛的起身闪到一旁,又觉得不太对,方才他坐着,分明挡不着曹小扇才是。垂光纳闷的抬头朝坐在城墙上的女将军望去,对方的长发挽在一侧,肩上大红的棠花衬得她肌肤娇艳,唇色艳烈。

      他还没回过神,却见曹小扇倏的睁开了眼睛,笑着瞧了他一眼,“看什么?我好看?”

      “啊?啊,”垂光点点头,此刻话便实在多不起来,只得干巴巴道,“好看。”

      曹小扇朝他勾勾手,李垂光便听话的凑过去,只听曹小扇轻笑一声,“李副将这是在勾引本将军不成?”

      李垂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曹小扇握着长枪,压低了身子,合唇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李垂光的脑子顿时轰的一声,他脸上带着点红晕,傻愣愣的看着曹小扇。

      曹小扇一手搭在城墙上托着下巴,脸上带着点笑意,睨着他道了句,“傻狗。”

      叶含章将目光收了回来。

      那花灯被他晃着晃着,从中掉出一张小笺,叶含章捡了起来,双指撑开那小笺,上头用娟丽的簪花小楷写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叶含章将它扔进花灯的烛火里,纸笺被烧得卷曲,最后化为灰烬,他将花灯吹熄了,搁在河畔上,朝前走去。

      南星只在树下站了一小会儿,便走了出来,他浑身发冷,需走动走动方觉得舒服些,一时间也不知漫无目的的走到了哪处。

      香气袭人的花楼上,龟公打开窗子,嚷着泼水了让开让开,人群便推推搡搡的空出了一块儿地方,南星闷头走着,还没留意到,便被猝不及防的淋了半身的水。

      边上的书生瞧他羸弱,便上前凑近他,想解了外衫给他披上。

      那水冰冷刺骨,泼得南星浑身一颤,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河畔倒影上,却又有个阴影朝他靠近,他愣了一瞬,忽的觉得有些怕,惊惧的抬头望了那人一眼,缩着身子倒退了几步。

      那书生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着南星一转头,过了清波桥,朝另一岸去了。他摸了摸脸,暗自嘀咕道,“我长得这么可怕?”

      跑了几步,南星便有些走不动了,他浑身湿透,长发凌乱的挂在颊边,冷得打了个颤,靠在河畔边的柳下不再动了。

      好冷啊。

      南星的脸颊浮起病态的红晕,他靠在树边,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晚风得了那湿气的助益,吹拂而来时几乎要穿体而过,冻得他轻轻喘了几口气。

      叶含章拨开他的长发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面容,他的下眼睑里似乎含着将落未落的泪,眸子里的光影流转,与侧面的江波辉映,似乎装进了整条银汉的星斗。

      “南星?”叶含章捏住他的下巴,轻声唤道。

      他的黑发黏在雪白的颊边,发梢正滴着水,被叶含章一唤,南星的眼睛动了动,眼睑里的那颗泪便猛的滚落出来。

      该如何形容这一瞬,好似一颗心都要同这颗眼泪一起落到地上,砸个粉碎。

      叶含章的心弦嗡了一声,那颤动声音响得太强烈,令他为之一愣,那一瞬间他似乎暂停了思考。

      要将一切归结为鬼使神差,叶含章也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他几乎是本能的,忍不住的,倾身在南星冰白的唇上微微一碰。

      南星任由他吻住,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渐渐有了焦距,他伸手推开叶含章,肺腑里烧灼得滚烫,呼吸都带着灼气,好似终于活过来了一般。

      他望着叶含章,伸手擦了擦嘴唇,似乎不知自己在一面掉着泪一般,他哑着声音道,“你别碰我。”

      叶含章的手垂在身侧,握成了拳头。

      “南星……”

      “南星!”楚鸿之找了一大圈,终于看见南星,却见他又比方才更狼狈了,一身湿淋淋的都是水,不由得有些生气,“怎么一个人乱跑?”

      南星面上已红成一片,更是喘得厉害,闻言只摇头,说不出话来。

      “怎么都湿了?怕是要风寒。”楚鸿之摸了摸他滚烫的脸颊,解开他湿透的对襟罩,脱下身上的外袍给他裹上,这才注意到边上的叶含章,两人几次见面南星的反应都不太好,此刻更是糟糕至极。楚鸿之对他顿时没有一点好感,一面伸手将南星抱了起来,一面冷冷道,“先告辞了。”

      “南星。”叶含章的目光只望着他怀里的人,南星却偏过头,将脑袋埋进了楚鸿之的胸前,楚鸿之便朝他一点头,抱着南星转身离去。

      叶含章坐在河畔上,只觉得头痛欲裂,他这一生顺风顺水,没有这样烦恼过迷茫过。隐约河面上又起了一阵晚风,叶含章望着水中的被风吹散的月影,伸手按了按眉心。

      边上游走的诗人拍着扇子,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晃着脑袋吟道,“海底月是天上月——”

      叶含章心头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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