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东京（城门）》海尘山下

4、第四章

　　“床给你铺好了，今晚就这么睡吧，早点休息啊。”
　　“啊，老师，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都无奈了，没碰到过这么任性的孩子。哪有晚上闹着不想回家跑到我这边来的道理，幸好今晚室友去男友家住了没在，不然得麻烦死了。我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两个人肯定是挤不下的。
　　“我睡沙发，你睡床，就一晚上没事的。”
　　“哦。”
　　诺诺地答了一声。
　　“那我睡了老师晚安。”“喂你慢点……”也不看看就朝后一倒。砰得一声碰了脑袋。刚反应过来想去拦着，却已经迟了。
　　“疼疼疼……”听声音，这下撞得可不轻，她揉着脑袋差点吧嗒出眼泪。
　　“你啊，哎。”
　　摇摇头，刚要走过去帮着看看有没有撞坏哪儿或者擦破了皮，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铃声是hp电影的主题曲，玻璃琴的呢喃在黑夜发出低语，有些莫名的空灵。
　　拿着手机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是家里打来的啊……
　　默默按下了接听键。

　　“喂。”
　　“喂，小城，诶呀，妈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怎么样，最近一切都好吧。”还是一样，对面是妈来自另个省份的想念。然后过不了两分钟爸就回来抢着接电话，再聊一长串关于工作和租房的事情。
　　果不其然不到半分钟爸就接了话头，在谈了许久后，妈终于又凑上了听筒。还是一阵嘘寒问暖，不过，我知道，她大晚上打电话要说的一定不止这么简单。
　　“我都挺好的，您放心。”
　　“恩，你今天那个室友呢，她不在家？”
　　“哦，她……她出去了，今晚跟男朋友住。”我不喜欢撒谎。
　　“哎，我记得那女孩比你还小些吧，你看看，人家这么快就有目标了，你，你也趁早……”
　　“我知道了，妈。”
　　“上次那个，那个卓医生不是挺好的，你看的怎么样了，妈好不容易给你说来的，小伙子人长得俊，在三甲医院做儿科医生，工资也不少的呀。”
　　“见也见过，不合适……”
　　“唉。结婚嘛，过着过着就合适了。你啊，你说说看，今年也二十七了，对吧。”
　　“恩……”
　　“都往三十跑的人了，也别老让妈和你那些亲戚们惦着，找个男人嫁了，再抓紧生个孩子，我们也能放心些。”
　　“……我知道了，妈。”
　　“恩，你听进去就好，早点睡吧。”
　　“晚安。”
　　嘟，嘟，嘟。
　　挂了电话，我盯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发愣。
　　一撮碎发搭在额边，整张脸孔就这么映在幕前，啊，眼角会在不清晰的时间里纹上褶皱，肌理无情地也随而黯淡，唯中间一双眼。
　　唯有这双眼，我依然少年。

　　“城老师。”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我有些恍惚地转过身，回过神时，未知眯着眼睛站在那里，打个哈欠，嘴角由浅入深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笑什么。”
　　我把手机拿到背后。“怎么还不睡啊。”
　　“老师打电话声音太大啦，睡不着就过来看看咯。”
　　“哈。”看来是我打扰她休息了。“那真不好意思了。”
　　“嗨，没事。”
　　“没想到像城老师这样的人也会乖乖听家里人的话啊。”她回屋要睡，忽然停下冒出来一句话。
　　什么意思，她，她都听到了？刚刚那通电话的内容，我……唉，这种事情，算了。反正，我也是逃避不了的。
　　“任何人都不是特殊的哟。”想了想，我这么回答了她。“无论长到多大，在家里人面前都是小孩子，包括老师在内，大家都是平凡的人。”
　　“谁说的，我就不是。”正在把被子往身上盖的小孩小声地嘟囔着。
　　“你还小呢……”我探身进去，拉着把手，把门轻轻关上。“晚安。”
　　然后，是一秒都撑不住，累得瘫进了沙发里。
　　衣服都没来及褪，眼皮沉重有如泰山。
　　困意从四面八方冲来。
　　没有下沉的感觉。我却感到什么东西在托起自己。在……慢慢浮上天空，迎接另个世界。
　　不再有逃亡，不再是战争。也没有再藏进那个山洞里，没有跑进那片幽深诡异的密林。那个人，手上的血，我没有再看见。甚至都没有再看见那个人。
　　摸到一缕发，从脸旁垂到颈边。这也是我吗。
　　身上的衣，足下的屐。小院楼亭，一切都那么契合，这种气氛很适合要和谁成全什么初次相遇的意思。
　　“博美小姐。”同样，身边人说的话并不是我熟络的文字，但我能准确地理解它们。
　　旁边猫腰跑来一个小女孩，给我递上一封信，先道一声小姐，然后左右看看无人，再小心地开口。
　　“她说，今晚在南门外等你。”
　　“恩，知道了，你去吧。”
　　“是。”
　　真怪，我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样。
　　低头，开信。
　　字不多，简短，我的心却跳的厉害。
　　“我很想你，展信佳。”
　　“大门未知子。”署名却真诚无比。这个名字我居然不觉得陌生。大概就是……之前在森林里，牵着我手的那个人。
　　小心把信靠近火苗，看着它燃烧飞化。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别的场景，之前总是一幕幕的重复，我也早就不想再梦见了。
　　刚刚她叫我博美小姐，还有，晚上要去那什么，南门外，见那个人。
　　那我得好好准备一下了。身体，自己行动着，我看见我把日常的深色旧服褪去，喜悦地换了一身温暖的桃红。
　　束起长发，盖了眼睛，在夜色到来后，我撑着一把伞摸出了长长院落。
　　不用考虑南门在哪里，我自己就知道。
　　远方有一盏灯笼，它被人提在手上，无声地放着橘色的柔光。
　　走啊走，走向那盏灯火。掉了伞，被一双手轻轻揉进怀抱。
　　那个世界仍是春季，樱花被风吹落，掉在我的脸上，我的唇边。想用手扫掉它，也在一瞬间分了神，“我来。”舍不得放开，想要贴近，再贴近些，察觉到微妙的波动，另一瓣唇的亲昵将这片碎花慢慢吻去，余光，又见它飘下风里。
　　“大门桑。”
　　偶尔留下喘息的时机，我贪心地全部拿来喃喃这个名字。
　　天，还没有亮呢。

　　这一个未知总也睡不踏实。好容易睡到后半夜稍微有了困意要闭上眼睛，客厅那边却传来啪嗒一声。
　　摸黑下床，扭开房门。
　　“城老师？”
　　客厅很黑，隐约看见沙发的位置。她三步两步摸过去，小心打量着情况。
　　被子完完全全从沙发上掉到了地上，而且……怎么不换衣服就睡觉了……
　　为人师表也会蹬被子啊。
　　觉得有点难以置信的她还是弯下腰把被子拾了起来，抖抖干净，慢慢又帮着盖了回去，顺便掖好了被角。
　　“当老师，生活也得顾上啊。”未知边做边说。
　　完成一切，成就感满当当，有点困了，转身要走。
　　身后躺在沙发上的人却忽然发起了梦呓。
　　很小声，几乎不被察觉。但语气与白天里的完全不同。未知站在那里，愣了。
　　“大门桑……”
　　桑？さん？
　　未来志愿是东京帝国医科大学的未知还是学习过一些日语的。刚刚城老师说的应该是这个词没错了，不过前面的人名……
　　呆萌？那是谁？
　　没办法，还是走回去问问吧，不好意思了。
　　“城老师。城老师。”
　　好像有人在喊我。
　　什么，城老师。我是……城之内……不对
　　梦境，忽然消散得干净。
　　我猛地睁开眼睛。
　　“老师，做什么梦呢。”是未知。
　　“啊？”
　　什么……什么梦。还有些茫然。
　　“没啥，刚刚睡不着出来看你把被子打了。”
　　“然后还说梦话。”
　　“老师也会蹬被子诶哈哈哈哈哈。”她自顾自地笑起来。天，我的形象啊。
　　她这一笑，我是尴尬极了。
　　“我，我说什么了我。”
　　“我想想，哦，呆萌桑。”她“绘声绘色”地模仿着。
　　“啊？”
　　“这都什么什么啊。”
　　“我不知道，反正是城老师说的。城老师也会说日语吗？”
　　“日语？”
　　“不知道，不过刚刚你说的听着像是日语，老师你还会说日语啊，看不出来。”
　　越来越难以置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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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真奇怪。
　　摇了摇头，无法理解。况且还困着，实在无暇去想这些。
　　“你快去睡觉吧，待会还上学呢。”我得对学生负责。
　　“不要，我要请假!”
　　“不许请假了，我不批!”
　　“快去睡觉!”
　　“知道啦。”

　　总算安静了，不过，没过一会，有个人影抱着一大摞东西就又蹭了过来。
　　“城老师还是和我换一下吧。”
　　“诶？”
　　“换地方睡觉，睡眠会受影响的。”
　　“可是……”
　　“没可是，我被子都抱来了，城老师你赶紧进去睡啦。”
　　“好吧……”
　　于是又睡回小床。
　　床单和枕头还是暖的，丝毫没有独身睡下的秋凉。
　　躺下，刚要闭眼。
　　手机一震，一条新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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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睛，我有些怨念地按亮屏幕。可恶，谁啊。真的是。这么晚发短信，真的过分。
　　打开信息栏，署名是个同校区的男老师。
　　“城老师，抱歉深夜打扰，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为你在很多个夜晚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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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没礼貌还发什么发啊!
　　你失眠关我什么事!
　　“男人真自私。”
　　愤愤地删了短信，骂了一声。
　　关机，躺平，睡觉。

　　什么味道……
　　好香……
　　一阵香味在清晨到来时准时唤醒了灵魂。
　　满血复活，我起身下床。恩……可能是门口早餐摊的味道吧，窗户没关好。
　　今天要买两份早餐，然后去叫那孩子起床。
　　计划着早上的事宜，我推开房门。
　　“哟，醒了？”
　　“城老师早上好!”
　　未知居然已经起了，见我出来，她端着两个盘子快活地蹦了过来。
　　“培根煎蛋，我的拿手早餐。”
　　盘子里的美食滋滋冒着热气，这香味果然不是来自早餐摊。
　　一阵小感动。第一次早上起来就有早餐吃。
　　洗漱毕，我坐到客厅桌前。
　　刚要下筷。忽然想起什么。
　　“等会。”
　　“恩？”
　　“你是……从哪来的食材？”
　　“哦，你冰箱啊。里面挺多东西的，还新鲜，放心吃吧。”
　　“……”
　　“怎么了老师？”
　　“没事。”
　　还是下筷了。
　　我……孩子啊，那是我室友的冰箱啊……
　　不过，做的真的很好吃。
　　不下外面的餐馆的手艺。
　　看不出来，虽然脾气不怎么顺，她还是有一手的。
　　“谢谢你啊。”
　　“没事，我天天都自己做的。”
　　“也做给你爸爸吃吗？”
　　“是，现在我不想说他。”
　　“恩。”
　　放下筷子，快到上学的点了。
　　我看着她，双手空空，总少了啥。
　　“未知，你书包……是不是？”
　　“啊，在我爸诊所那边，昨晚忘记拿了。”
　　“……”
　　现在过去拿，就赶不及上课了。
　　我想了一会。“没事，你先去教室，我帮你借书。”
　　从包里拿出地理书。“地理书你也先用我的吧，其他的我待会给你送过去。”
　　未知翻开书，书上写的满满都是我的笔记。
　　“谢谢城老师。不过没书你上课会不会？”
　　“没事。我上课没书也能讲。”
　　我看了一眼钟，快来不及了。赶紧叫她出了门。

　　在学校那层楼的走廊上，她右转进教室，我左转去办公。
　　在各科老师那凑了一套新书，叫人带给她。一天就正式开始了。

　　下午最后一节，地理。
　　我走进教室。
　　我是这个班的老班，地理，也必须上得细致。
　　于是在课上，每教完一处知识点，我就敲敲黑板开始提问。抢答。
　　“冷锋过境时的天气特点？”
　　“大风，雨雪，降温。”
　　我抬头，未知咧着嘴微微一笑。抢答成功。
　　“雨下在暖锋的锋前还是锋后？”
　　“锋后。”
　　还是未知，她低头看了一眼书，迅速答上。
　　“一般来说由于准静止锋带来的梅雨出现在我国哪片地区？”
　　“长江中下游。”未知抢得霸道，又堵在其他人反应前夺了先锋。
　　“具体时间？”我追问。
　　“六月中旬到七月上旬。”依然先行。
　　“很好。”
　　不错啊。未知。
　　地理学得还挺好。
　　讲到课件部分时，我端着书下来巡堂。其他孩子都盯着大屏幕。走到未知桌边时，她正低头看着课本，默背着什么。
　　那上面……
　　我忽然想起来书的事。是了，我的地理书上有我写的所有问题和详解答案。
　　基本每堂课我都从里面挑些问题来问，难怪她那么有把握。
　　“未知，把书合起来。现在不用看书。”
　　我说。一面又绕回讲台，也关上ppt。
　　“看我就行了。”
　　她不太情愿地合上书。
　　我开始新一轮提问。
　　怪的是。无论我问什么，有些问题我记得并没有在那些笔记里出现过。
　　她依然能准确地第一个答出来。
　　完成一连串抢答后同学都向她投去敬佩的眼神。我不禁有些疑惑。

　　下了课，我往办公室走。
　　进去刚坐下，其他老师也都跟着进来。
　　“诶，城老师啊。”
　　坐我旁边桌的数学老师刚进来就叫我。
　　“什么事？”我抬头。
　　“你们班那个未知啊，上午上我的数学，把地理垫在数学书下边，我一背着就翻开，一转身就合上。我没说破，不过这孩子还真喜欢地理，哈哈哈。”
　　“还有英语课呢。”
　　旁边一直在听的英语老太也插嘴发了言。
　　“生物课也是。”
　　生物老师耸耸肩膀。也附和说。
　　这算是，告状吗？
　　我听着投诉，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办公室门又被推开。
　　语文老师又走了进来。
　　她是刚从高三下来的语文老师，大家看着她都“海哥海哥”地叫，一头短发，自在潇洒。

　　“城老师，你们班那个未知啊，她……”
　　“她上课又偷看地理书了。”我说。
　　“不是，为啥看地理书。”
　　“咦，你不是来告状的吗。”
　　“告啥状哦。我是说，这孩子作文写得很好，今天我在课上搞了次练笔，她的作文，我给了满分。很有才华。我是专程来表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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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一个表扬哦，未知。
　　我点点头。
　　叹了口气。
　　看看表，放学了。
　　今晚我没晚自习，未知……也不上，她书包还落她爸爸那里，我也打算和她爸爸谈一谈。

　　背着包出门，刚好在楼道口碰见她。
　　“城老师好。”
　　“恩，马上去你爸那里拿书包吗？”
　　“我……现在还不太想去。”
　　“没事，我跟你去一趟。”
　　“……行。”
　　帮她把借的书还了。
　　重新回到楼道。
　　刚要走。
　　被人叫住。
　　“城老师。”
　　我回头。
　　是那个凌晨发短信的北野老师。
　　“我，我很抱歉，太莽撞就发出去了，打扰你，很不好意思。那个……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他站在那里，扭扭捏捏。
　　“不好意思没空。”
　　我看看未知，又看看他。
　　“走吧，未知。”
　　“城老师，我……”又来。
　　再次回过头，我已经有些不耐烦。这个人，真是自讨没趣。
　　“说了没有空。”
　　丢下一句话。
　　我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