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喜宴风波 ...

  •   那一日寒风过境,仿佛到处都是火红。只我的伤口被精心处理包扎过,浑身裹着白。我一路被蒙着眼带出暗室,也不知兜兜转转走了些什么样的路,只觉得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拐弯一会儿又直行。

      直到莫婷为我取下眼前的黑色布条,在一处宽敞的庭院里,我见到了比回梦楼嫁钟子秀那日还要红的红——红得耀眼,红得刺骨,红得想要杀人,就如同人的欲望,铺天盖地,没有穷尽。

      石中书屹立在高堂之上,一身大红喜服映衬地这个四十左右的男人愈发年轻了不少。他的右手牵着同样一身明丽的嫁娘的手,二人正接受着数不清的道贺,道贺声中裹挟着客套的恭维和无奈的服从。火红之中是一片人山人海,而比起庭院里的比肩接踵,大门外则更是络绎不绝。只是,新娘冰雪般的眼眸掩盖在红绸之下,清澈却不透明。

      否泰如天地。事到如今,总不能再有别的什么转机了。

      我就坐在石中书命人精心准备的看台上,这里倒有个好处,便是能将庭院中一切人物的言行举止琢磨地仔仔细细。他是想让我铭记这一时刻——他无数次地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我,无数次地失去。

      吉时已到,新人将要拜天地、行大礼。

      然他们未能及时拜这个天地。

      一名身姿矫健的刀客不知何时已越过后方屋顶,飘飘然落在了大厅前,嘈杂声立刻化为一片阒静。众人皆悄悄然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他一身石青色长衫,双臂覆月白色广袖,如月的刀就负在后背上,额角处细竹叶生机流淌,格外地出尘、格外地随性、格外地不着调。这么一个不羁青年光是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就足以惊呆所有人,何况他还当着高朋满座的面笑眯眯地说了句不大吉利的话。

      “师妹,咱们该回家了。”

      他是对着新娘说的。

      可是新娘并没有转过身去看上来人一眼,她甚至一动也不动。

      人群沸腾。

      石中书像是突然有了个反应,几乎迟钝地拍了拍手:“啊,我说什么来着,长兄如父!小冬,你不打算和你师兄说几句吗?”

      “小冬”动了动,无人看清她盖头下的神色。只听她背着身轻声细语地道:“在我心里,师兄已是个死人了。还请楼主快些将这人赶出去,我不认识他。”

      孟回生的脸呆了一瞬,到底显出几分灰败来,可他心思敏捷,肚子里不知又滚了个什么药丸,即刻明目张胆地往上走,走了几步直来到堂前。“师妹生我的气理所应当,可终身大事焉能不禀报师父他老人家?”

      听闻此言,石中书脸上的笑意倒是褪去了几分:“怎么,万里船也来了不成?他腿不疼、腰不酸、出得了小青石巷了?”

      孟回生则回答说:“他老人家一身功力皆在,身子骨硬朗,何来出不了门一说?”

      石中书唏嘘犹疑,抬眼向四下里一看,接着问:“那他人现在何处?”

      孟回生笑答:“他人还在扬州,只是托在下捎来一句话。”

      “哦,什么话?”

      “他说,回梦楼楼主总归是他儿子,他一个做父亲的总得替孩子积点德。”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石中书不由顿了顿,忽然失控似的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小孟啊小孟,枉我那么看重你,帮你找杀父仇人、找生身父亲,怎么你反过来还要恩将仇报,来这长安城掀我的老底呢?”

      孟回生面不改色,挺拔的身姿伫立于众人中央,目光甚至有几分柔和。“若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也算你对我的倚重,那在下当真感动地五体投地。骗就骗了,我孟回生也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人。可千不该万不该,主上不该抢了我的人。”他望向石中书身边的新娘,那样的神情哪个人会看不明白?“你既已做了她的干爹,又怎么能够娶她?”

      石中书摸了摸鼻梁挑了挑眉,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干什么了。他从容不迫地拍了拍手,蛰伏在暗处的死士迅速从四方屋顶潜伏过来,一个个直跳到院子里。“想必来的不只你一个,不过,我还是打算先擒了你——”

      四周黑压压的一片,满院道贺的各路人士始察形势有变,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招来无妄之灾。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他们竟然从一个后辈口中得知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这位吃人不吐骨头的血手珠玉石楼主,竟然就是三十多年前闻名江湖的正义青年万里船之子,着实叫人瞠目结舌。

      满院的宾客面面相觑,石中书却是浑不在意。他继续悠然地道:“你不会以为,今时今日,我就只是为了成个亲吧?”这句话倒把在座的人吓了一跳,一个个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孟回生没有跳,他的手就按在背后的西湖问天上。“当然不是,您一向心思深沉,考虑周全。”

      石中书笑着赞叹:“我的十大护法里,就数你最聪明。”

      孟回生笑着答:“主上过奖了,小的若是聪明,今日就不会来。”

      石中书胸有成竹:“其实你今天来不来都不要紧,只要小冬在我这里,你小子就飞不远。”

      孟回生的刀依然未出鞘。“主上英明神武,任谁都只会是您手上的风筝。”

      石中书握紧了身侧新娘的手,这才向高台上看了一眼。“这个说法我倒是很喜欢,即便是断了线的风筝也一样逃不出我的手心!”我在他眼里想必就是那个断了线的风筝。

      孟回生从一来就瞧见了我,我也瞅见了他。只是我看他此番莽撞得过于离谱,他看我也是幼稚到过于吃惊。

      “瞧瞧,你们这几个老朋友一见面,竟还没顾得上说话!莫婷,还不快些将曲大夫的嘴……撕开。”

      “是,主上。”莫婷就在我身侧,闻言立刻扯了我嘴上封得严严实实的布条。“曲相公,主子叫你说话呢。”

      我周身的大穴还被银针封着,只能坐在椅子上瘫着说。“石楼主叫曲某说什么?说你这一场鸿门宴实在太好看了吗?”

      石中书反笑着问:“难道不好看?啊,待会儿杜伊他们几个来了会更好看些!”

      这时,从大门里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一个人。这人长相实在过于普通,穿得又十分寒碜,一点也不像是石中书的朋友,也不像是会客套的人。他张狂地来到大厅前,手上握着一把以零星的黑布包裹着的长剑,一路杀气腾腾又十足热热闹闹。

      “哟,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么?”石中书看清来人后哑然失笑。“小孟没杀了你?”

      “没,老子没死。”何首乌无畏地抿着嘴,挺起胸膛站直了身子,就站在追杀过他的孟护法身侧。“老子今天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证明,此一时、一时也彼,吃一块豆腐、长一斤肉!”

      孟回生险些给他的气定神闲笑岔气:“我说药材兄,咱能不能不丢人,那叫‘此一时彼一时也’、‘吃一堑长一智’!”

      庭院里的人都给这大汉逗笑了,一时间竟忘了身处险境。

      石中书大抵和很多人是一样的心情,都觉得何首乌这样的人终归上不了台面。他叫来了死士,却又吩咐相关人士继续主持婚礼大典,接下来的花堂礼数便是在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境况下进行的。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跪——”

      “叩首——”

      “再叩首——”

      我扣了扣手指,突然低声念了句:“还不动手!”

      “三……老天爷啊!”那喜婆不知被什么事吓得魂儿都没了,立刻颤颤巍巍地奔出花堂溜之大吉。

      孟回生早已冲了进去。他冲了进去,却是和新娘打了起来。何首乌见孟回生冲了出去,却仿佛冲错了地方,一时丈二的药材没摸着头脑,实在没好意思贸然出手,索性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跑去屋檐下观战。

      再看看石中书,满脸的肃杀震怒和难以置信,显然已中了招。

      我扣着手指大笑起来,一旁的莫婷慌里慌张抽出匕首,却不知该往哪儿放。

      这会儿大厅外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回梦楼果真内讧了!”

      “你们谁想凑热闹,我可不想……”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十大护法中的任何一个啊!”
      “可姓石的好像中招了。”
      “中招你也不是他的对手!况且我们又不能带兵器进来……”
      “不错,他毕竟是江湖第一的血手珠玉,手下众多,身世复杂……”
      “走走走,咱们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们跑的跑、逃的逃,不消片刻功夫皆销声匿迹了。

      “你……竟然是你——”石中书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颤抖的手指直指向孟回生那边,但我知道他指的并不是孟回生。“怎么是你?”

      那新娘不到几个回合便落了下风,她的盖头早已落在地上,现出一副姣好的绝世容颜来。“主上,是你要娶别人,怎么能怪我?不过主上千万放心,属下绝不会伤您分毫。”细看之下,这副面容却有些僵硬,美得不那么自然。“孟七,我劝你还是收手为好,你师妹人还在我手上——”

      “邱姐姐抱歉,不是小弟不想停手,只是我还有同样不得已的把柄在他手上——”孟回生还想解释点什么,就被何首乌在花堂外一声突然的大叫打断了:“我说姓孟的混蛋,你叫老子来不是来抢亲的?”

      邱何欣乍一愣,接着看了孟回生一眼,挥剑道:“那便怪不得我了!来人——”

      庭院东北角不知何时竟开了个小门,从那里迅速涌出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彩衣人来,他们的身形皆像何首乌那般高大,一个个手提大刀,明晃晃的刺眼。这么一看,黑衣死士上上下下皆已被这如云、夺目的彩衣阵团团困住。

      石中书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缓缓揉了揉眉,不禁失笑道:“琼花帮的人。”

      邱何欣手上提着沉水剑怨恨地答道:“主上可以养死士,属下可以买杀手,公平地很哪!”

      石中书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不错,很公平。”

      邱何欣见他如此,气得一跺脚,那些彩衣客立即与死士火拼于一处,顺时直把个四四方方的庭院搅得天翻地覆。孟回生再次与邱何欣交手,从花堂一路斗到院内,半分也没停过。

      何首乌抱着干枯的长剑往屋檐下缩了缩,当真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贼他娘的晦气……这死小子就是个坑天坑地坑鬼坑人的大坑货!这他娘的明明就是叫老子送死来了!嗨,我还是先去救曲大夫下来吧……”说着,他又往看台这边走来。

      我僵着身子费劲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何首乌停下脚步,重新退回廊檐下。我这才收回了视线,看了看身旁惊慌失措的莫婷,低声道:“小姑娘,还想救你的主子吗?”

      莫婷愕然:“你想做什么?”

      “邱三给他下了毒,现在他可是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你若不想回梦楼易主,就照我说的做。”

      “你胡说,主子从来没有中过毒,一般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莫婷笃定道。

      我向下望了望,火红之中夹杂着一派眼花缭乱,像是欲望的火焰开出错综的花,忽明忽暗。“今天的可不是一般人,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你再瞧瞧他现在的情形,像是没有中毒吗?”

      莫婷向那边望了望,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可是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要找他讨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朔望的解药。”
      “谁中毒了?”
      “明漱。”
      “明漱……你能解主子身上的毒?”
      “他中的是醉别离,只有我的别离针能救。”
      “你怎么知道他中了醉别离?”
      “那是邱何欣从我身上拿走的。”

      莫婷终于收回了匕首。“你被银针封住了大穴,我要怎么帮你?”

      “你只需以你回梦楼的琥珀掌轻轻拍一拍我的涌泉穴即可。”我温和地笑了笑。

      “你不会死吗?”

      “两成不到的功力,邱何欣就是这么封住了我的内力。”

      莫婷照做,她提起琥珀掌轻轻拍向我的涌泉穴,那最关键的一根针果真缓缓退了出来。片刻后我已可以轻松运行内力,遂将其它银针各自逼出要穴。可是下一刻,这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就会发现自己上了我的当。

      “多谢。”我笑了笑,飞身下了看台,直跳到花堂里。

      “你个骗子!枉我那么……”她反被我制住,自然气得牙痒痒,不过她再说什么我也没有去听了。

      我孤身来到石中书面前,他的身边只有一个死士头目,因没有得到任何的命令,也还没有出手。我冷冷地看他:“明漱现在人不在你手上,你什么也没有得到。”

      “哈哈,那又怎样,我说过,她总会回到我身边的!”石中书用力按住椅子的把手,可是他已然没有一丝气力。

      “你还在做梦。朔望的解药在哪儿?”

      石中书答非所问:“真想不到,你小子竟能说服我的邱三。我原以为……她是最为忠心的那个。”

      我嘲笑他:“你以为?你以为的事情可太多了!解药呢?”

      他以眼神示意了一番,那名死士当下立在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孟回生与邱何欣依旧打得难分难解。我比较纳闷的是,他为何连七成的功力都没用?或者,他的内伤其实根本未曾好过?

      多余银针皆在那个黑漆漆的密室里,就方才取出的这几根,待会儿要对付起死士头目只怕不够。被迫看热闹的何首乌此时渐渐向我身边靠拢过来,一边躲过一个将要倒地的彩衣人,一边低声抱怨:“……姓杜的说你离家出走是出门寻死来了,我看是真的!”

      我盯着面前的死士冷笑一声:“稍后还请首乌兄助我一臂之力擒了这位石楼主,否则药效一过,我们几个可都得死呢!”

      “好!早就想弄死这大魔头了,这个机会当真千载难逢!”

      “不错,千载难逢。”

      “想不到我真的会落在你手上。”石中书望向面前的狼藉景象意外地叹了口气。他的咽喉已被我扼住,他的那位死士头目被何首乌打伤在地,而何首乌本人也正疲惫地坐在那里。

      “我说了,你想不到的事太多了。解药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呢?”

      “一定是小孟告诉你的。他啊,数不清的花花肠子!一边效力于我,一边又玩命地算计我。”
      我笑道:“原来你也会被人算计!”

      “不过,他眼下还是站在我这边的。”石中书定了定神望向另一侧,不知何时孟回生竟已将邱何欣制住。那邱何欣却还是明漱的脸,浓妆之下依旧美甚,也不知方才孟回生不尽全力是不是还有这一点。“小孟,过来跟你这位朋友叙叙旧。”

      孟回生缴了沉水剑丢在地上,点了邱何欣的穴,这才擦了把汗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何首乌已拿起了手中的枯剑,孟回生当然不怕这把乌黑的剑。“曲兄,想不到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就会为了明漱拼命,实在是……感激不尽!”

      “你什么意思?”我见他话里有话,大有狼心狗肺之意。

      孟回生无奈地道:“中了朔望的其实并不是明漱,是我生身父亲。”我以为他一路的暗示,都是在说明漱中了毒,原来竟是我多想了。“我那时一路跟着你,只是帮他盯住你,好随时禀报你们的行踪。谁知曲兄对我肝胆相照,丝毫无防人之心。”

      “所以首乌兄也是你诓过来的?是不是还有杜伊和李丛山?”

      孟回生摇摇头:“杜兄行事周全,心思缜密,怎会信我的话?不过今天这么大的排场,他八成是知道的。只是他知道也不打紧,难道你没有发现,今日还有两名护法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这喜宴之上么?”

      我点了点头,了然道:“王露与尉迟行。他们去杜伊的宅子了?”

      “嗯。李六就更不必说了,一个瘸子还能到哪里去呢?”孟回生叹了口气,“曲兄,算小弟求你个人情,今日就放他一马。只要我再替他做最后一件事,他便会放了我爹,还会解了朔望之毒。”

      我便问:“所以他要你做的这件事,便是生死关头毫不含糊地临阵倒戈吗?”

      孟回生笑了,他的神情终归还是有些委屈:“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想的啊,谁能料到这新娘是个假的,我原以为我的明漱回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