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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身陷囹圄 ...

  •   我醒来的时候,确实是在一个密室里,密室里也确实有吃有喝,有死人骷髅——跪着的、躺着的、趴着的、吊着的,独有我是一个鲜明的活物。我的手脚被冰冷的锁链套住拉扯到刑架上,周身大穴皆被银针封住,麻木到无丝毫疼痛之感。像这样的境况于我来说,其实并不陌生。

      再看这个密室,除了高高几处的油灯,哪里再有半分光明?这里可不比扬州回梦楼的那个密室小,里面的刑具也绝不比那里少,此时受制于恶者,说不毛骨悚然其实是假的。

      等我再抬起头,就见那个女人瘦骨嶙峋地站立在暗夜前。她的手里正握着某样刑具,一副美人脸直勾勾地冲我笑,像是打量一只奄奄一息却又十足有趣的怪物。

      “你好像很失望?”女人一开口便是讽刺的语调,就连那副纯净的脸上的一丝微笑也显得志满意得。可要是她从前就这么笑,便不会叫人觉得格外出尘、过目难忘了,这本该是一张毫不世故的脸。

      我盯着这副好脸,思绪飘了千千万,最终才想到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来。我打量着她的表情,聆听着她的气息,稍后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她没有阻止,这让我笑得有些费神,索性便不那么想笑了。“有什么可失望的……我早知他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慢,慢到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老得走不动路——”

      噼里啪啦地几声巨响随之而来,刑具的影晃得我的眼晕。
      这个女人狠狠抽来几鞭,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解气,反而十分生气,她一生气,那副面容便似有了皱,越发不自然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我看向那张脸问道:“难道他不是个人?是人还怕人说?”
      “我看你才不是个人!”又是一鞭抽打过来。

      “是是是,我不是人,我是个鬼。”我已没啥大的力气去笑,可又实在觉得好笑。我笑这个定义对我来说是最为准确的,又笑这个女人生这么大的气却不是因她自己。
      “你还真就是个鬼,一只可怜的孤魂野鬼!”虽然她言语上尽力在毒舌,企图带上攻击的意味,但实则她本人更易被对方激怒。
      我到底看她可怜,她也看我可怜,我们却不是惺惺相惜的两个人。

      “对对对,我是孤魂野鬼,那么现在……你能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下来了吗?你顶着她的脸那么久,真叫人看得难受。”
      连着几声轰鸣过后,耳边立时火辣辣的,有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将要变成个聋子。

      “曲明曲,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嘴硬,因为嘴硬之人我见的多了,身体比你结实的比比皆是,还没一个能捱得住我的鞭子!”她将我打得皮开肉绽,这才有几分解气,便没有先前那么狂躁不安了。“看看,你要是不嘴硬,这张含情脉脉的脸给我用起来……会是十分顺手的。”

      我偏头躲开了一下,她才将她的手从我的脖子上拿开,之后在地上来回走动了一阵。她将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啧啧,怪不得,若我是思思,也会跟着你走吧?啊,你们那叫私奔,对,私奔!可就连天涯海角都是主上的,你们又能奔到哪里去呢?”

      说完,她回过脸去,缓缓从那张娇小的脸上揭下一层薄薄的黏糊糊的东西来。等她掏出帕子擦干净脸后,我这才看清女人真实的面容。
      果然是她。

      也对,明漱怎么可能出现在那方院落里?她要是出现,找的第一个人必是她师兄。
      再者,之前听孟回生提起过,回梦楼十大护法里懂乔装易容的占大半,但只有两人精通此道,一个是先前伪装王大妈许久的王露,一个便是这三护法邱何欣。这俩人的易容精巧细腻,性情模仿逼真,几乎天衣无缝,只怕被替换者身边最亲近之人也很难察觉。

      可我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可怜:“邱姑娘本人也是个十足的美人,何必乔装成别人的样子,照镜子的时候不觉得渗人么?”
      “你住嘴!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一个江湖郎中来管教!”这一鞭却是盖向我的脸,看来她不打算割我的脸皮了。“你不如先瞅瞅自己有多渗人吧!来人,拿镜子来——”
      我睁开眼,望向模糊的镜面,血气仿佛立刻从镜中飘来。我感受着鲜血流向嘴角,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也许待了一旬,也许待了一月。昏迷时热得想要清醒,清醒时冰冷得想要昏迷,这副身体还是会像普通人一样感染风邪、寒气入侵。我抬眼看了看那方小小的天窗,厚厚的门也在那边,我希望透进来些许雨后的新鲜空气,也盼望走进来一个心地善良之人。如此,风寒反复,烧起烧退,好生狼狈。

      密室的门在模糊的意识里仿佛一直在轰隆作响。有时,能听得出进来了一个瘦小又纯真的女孩。“曲大哥,你快救救我爹吧,他快不行了……”
      之后,又换下一个人进来。“小楼最听话了……曲大哥,他们总说我做的不好,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再之后,许多,无尽,琐碎的……苦痛的……梦。
      “阿曲,你在等谁……你不爱我了……”
      “曲兄,笑忘春不适合我。”
      “我何首乌要娶媳妇儿!”
      “曲兄……”
      “曲神医……”
      “曲大夫,我可是挂念你——”一双轻柔的手按在我的额头上,然后顺着脸颊抚摸到鼻骨和唇角。
      “谁——”猛地一睁眼,没有人。我已然筋疲力竭。
      啊……原来……是幻觉。

      秋季的最后一个月,我在无人知晓的密室里度过,没有看到残荷,没有看到落叶,没有茶和酒,也没有朋友。只要石中书不停止他的游戏,我就永无天日。所以,我自投罗网,来终止他的游戏。

      天窗的缝隙里偶尔透进几缕北风,但听不见呼啸声,又或者只是孟冬伊始,不甚寒冷。不管怎样,有风进来总是好的,人若能像窗外风一般自由则更好了。
      我在密室中过得不知时日,许是因密室里无月可看。好在送饭的人继续送着那几样熟悉的菜品和果脯,每隔五日又会多加一坛小酒。等我数一数吃了几坛的酒,过去了多少时日自然又可以算得清楚。这番待遇比在小屋时充盈许多,定时定点,三餐节制,只除了没有月可看、没有病人可治,叫人闲的发慌。

      而这回等我放下碗筷,那送饭的却还不走。
      给我送饭的小姑娘名叫莫婷,常一袭白裙及地,长发及腰,生得玲珑可爱而又心思巧妙;只是这丫头大抵有些话多,一见着人便喋喋不休,许是年纪不大、城府不深的缘故。然我一瞧她那稚嫩的模样,便知石中书手下为何会有这么一个人——她的眼睛实在太像思思了,又是这般的姓。
      她开口笑着,两排牙齿十分齐整:“曲相公,我们主子今日到长安,晚饭估计就不是我来送了。诚心提醒一下,你说话可要当心啊,切莫口无遮拦冲撞了主子,否则谁也帮不了你呀!”

      我抬头看了看她,微微打趣道:“你对我说这个做什么,就不怕你们主子生疑,说你有二心?”
      莫婷点了点头:“怕的。只是小女也怕曲相公这么好的人有个三长两短。你或许不知道我是因什么才加入回梦楼的,但我知道你,而且老早就知扬州城有你这么个神医了。你与莫护法的事小女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她虽背叛了主上,可主上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哈哈哈,小姑娘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若是石中书派来的又一个说客,那我劝你还是收起你的能耐去对付别人。”
      莫婷眨了眨眼,摇摇头急道:“不不不,小女的确是为了你好!主子此番到长安显然称心如意,他是在洛阳找到的龙姑娘,而且近日分坛的事又一帆风顺,所以办喜宴也是早晚的事——”

      “你说他找到龙明漱了?”我立刻站起身来,“我在这里的这段悠闲日子是因为他在找明漱?”
      “‘明漱’?是呀是呀,就是明漱了。主子前后派了六路人马追查,让邱护法驻守分坛,一切尽在他掌控,焉能不马到成功?所以哟,曲相公一定要小心谨慎些,等熬过接下来的日子,主子心情愈好自然就会放了你。”

      “那……办的喜宴是——”
      “当然是主子娶亲的喜宴啊!”
      “娶谁?”其实我的心内早已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还能娶谁?当然是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龙护法啊!曲相公?曲相公……”

      “我知道了。”我低着头,手里提着冰凉的酒坛。可是,明漱怎会真心愿意嫁给他呢?难道是受他胁迫?但若是真受他胁迫,以明漱那么强的性子,又怎会屈服?不见的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婷继续叹息地说道:“唉,我从未见过主子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就算是先前的莫护法也绝没有如此的阵仗,一次不行还要娶个两次、三次的,像是非要把人弄到手不可。”
      这莫婷此来说这番话也不知是何居心,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石中书已来了长安,早晚我都会见到他。

      没想到傍晚时分,石中书就来了。看上去,他一点也没有变老、变糊涂。从前,他是老狐狸,现在,他是狐狸精。
      “我听说,是何欣亲手抓的你。你在楼中那段时日,她倒是不在,不然可以早些叫你们见见。”他的眼神依旧那么古怪。我与邱何欣之前的确未曾谋面,不过,现在认识也不晚。

      我见了这个人,倒是有些笑不出来:“可我听说,你抓了明漱。”
      石中书像是一点也不惊讶我与明漱相识的事。“抓?哈哈哈,为什么这么说?明漱本就是我的未婚妻,而且你不觉得,她跟思思……就如同一对双生莲么?”
      “你还是这么卑鄙。”我冷笑道。

      “我卑鄙?你不也一样?你不是喜欢思思喜欢得要死吗?见到这么一个骨子里都像思思的,会忍着不动?你怎么还是活得这么违心呢?”石中书走到铁链跟前,一伸手猛地钳住我的下巴,那铁链竟又扯紧了几分,“银针入穴的滋味不好受吧!怎么就是不肯服个软,逞强有什么好?心存善意别人就一定要感恩戴德吗?你不觉得可笑吗,小曲?”
      “你最可笑——”我瞪着他,觉得同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

      石中书蹙了蹙眉,一副稳稳当当的世故样。“那你便笑吧,反正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没人听得见你的笑、你的苦,还有你自以为是的善,你可千万别忘了……落水。”
      “我知道你收买了赵小六。”我看着他说。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歹毒、可憎、无情无义。

      “哈,没错,是我差人告诉他们,你这个所谓的神医在井中下毒,是回梦楼大方出手救了他们,事实也是我救了他们,那你说,他们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的确,那些人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你就是不长记性,总叫这些人踩在你头上,明明一个个的都那么盲目、愚蠢、可怜!而像那个赵小六,用起来就更顺手,你只需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做得就会比你交代给他的还要好。”
      他大笑一气,这才松了手准备要走,又似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一笑:“你肯定知道那几个人在哪儿吧?”

      他问的该是杜伊他们几个,又或者也包括何首乌。“哪几个人?”我说。
      他立刻笑得惺惺作态:“罢了,我也不问你。等择个良辰吉日,我就在这长安城大摆筵席。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来!你也有喜酒喝。”
      我握紧的拳头很快散开:“若你现在就杀了我还可省下一杯。”

      他摇了摇头,反手一掌隔空打在我的胸口上,我不得不吐出一口大血,但这个力道不足以致死。
      密室内弥漫的血腥气渐渐浓厚,熏得人有些站立不住。接着我听他愤愤地说道:“不能让你如愿的……你这么个人,害我失去最心爱的女人,本是该死!可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叫你去死?就算是为了思思当年那点辛苦,我也不会让你饿、让你疼,我只叫你等,空等。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朝他吐了口血沫,坚定地笑了笑:“很有意思。”

      “……我已失去了思思,决不能再失去一个明漱。”石中书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语气突然变得阴冷而又癫狂。
      “你以为这样就算得到了?”真是偏执的人。

      “我娶她为妻,我们名正言顺,怎么不是得到?你再看看你,眼下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你觉得你能斗得过我?你自持清高,伪善而又无趣,到头来又有什么?”他伸出两只看不出到底有多肮脏的手掌,很快捏成两个普通的硬邦邦的拳头。

      因身体虚弱的缘故,我不得不讲得慢条斯理:“我有思思的爱,明漱有他师兄的爱,这世上的人都有爱的人,独独你只爱你自己。像你这么自私算计、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会得到至净的爱?”
      “笑话!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干净的?别再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你还没资格来指教我。而且我会证明,不管过去多久,她总会回来,总会回到我的身边!你就等着看吧!”

      我嘲笑他:“你恐怕在做梦。知道思思为什么不回到回梦楼吗?因为她对你的心和别人不一样。她敬佩你,对你从没有过打心底里的背叛,她只是不想再杀人了。她到死都觉得是她对不住你,可在我看来,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感激和守护,你甚至要了她的命——”

      石中书早已背过身去,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神色。“哦,是吗?呵呵……待会儿我还是叫莫婷过来替你上药,她比一般丫头好驱使。我见过的人里,她的眼睛是最像思思的,只不过……她比我的思思要聪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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