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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巷里人家 ...

  •   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离闹市不近也不远。院子的西边有个小门,小门出去是一道毫不起眼的窄巷,拐七八个弯才通到大路上去。院子里栽着几棵奇形怪状的果树,个头不高还没来得及结上果子。不过最惹眼的还是东院那株西府海棠,此时虽花期已过,却仍易想见花开时的盛景。

      海棠树下,宅子的主人坐在一把不高也不矮的竹椅上,正倾斜着身子为几朵绿菜浇水。他身穿一袭靛蓝色的长衣,发松松垮垮地系着,面色儒雅,目光悠然。

      钟子秀从东边的房门里走了出来。

      主人听闻声响及时抬起头,将手里的水瓢搁在竹椅旁的木桶里,起身径直向女子走去。“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我闷……今日我们出去探探消息吧。”
      “那也得等伤好彻底。”他伸出一只手顺了顺女子两鬓的青丝,接着又将女子的两只手圈在手心里握住,眼底是说不尽的平安喜乐。“你这么出去我可不放心啊。”

      “哼,木头——”钟子秀迅速将两只手从男子的手中抽回,微嗔着转过身,“我找小神医一起去!”
      男子听她这么说,不由地颔首一笑:“也好,叫他再替你瞧瞧。沉水剑上的寒毒不可小觑,好在只是擦掉一层皮,真要刺到骨头上,九九八十一天之内你是别想出去了。”

      “天杀的邱何欣……哼,下回再叫我遇见,非得砍上她一刀!”钟子秀扶着受伤的肩膀,咬牙切齿地发誓道,“可是伊哥,成日里窝在这地方,又提心吊胆、又无计可施,分坛的人又没动静,再这样下去,还不得憋出病来?”原来那个喜欢四处游山玩水的另有其人啊。

      “那你要如何?”
      “起码得想想楼主在做什么。”
      “你说他要做什么?”男子又笑。
      钟子秀颦了眉问:“你不是说能在河南拖住他两日?怎地回来这么快?”
      “说实话,我也是没想到。”男子神色淡漠了些,靠着栏杆坐了下来,顺势也将一旁的钟子秀轻扯了一把,陪他坐在一起。

      “没想到什么?”钟子秀问。
      “没想到现在就算以思思的名义也奈何不了他。”男子深沉的目光里透出几分落寞的冰冷来,他重新拾起女子的手握在手心里,“你看我们几个跟了他那么多年,还是不够了解他。”

      钟子秀看了看自己被紧握的双手,良心发现般地点了点头,转而神色玩味地一笑,朝着院子北边喊了一句:“小曲大夫,既然起了就出来说话——”

      我被那女人锐利的眼睛瞥见,只好硬着头皮开门出去,一路沿着弯弯曲曲的花园小蹊,来到这对如胶似漆正商量着要事的夫妇面前。

      “杜兄。”我拱了拱手。
      杜伊依然端正地坐着,陡然出声笑了笑:“曲兄,你还是这么客气。”
      “他要是不客气就成鬼了!”钟子秀翻了个令人十分熟悉的白眼。

      “方才不是故意提到思思的。”杜伊看了看我,重新望向面前的海棠树,始终语调淡然,无一丝大的起伏波动,同他那颗处事不惊的心一样,“在河南时遇到点麻烦,暂时只能向楼主送去匿名信,谎称思思还活着。没想到那人疑心比从前更甚,到第二日就明白了过来。”
      “我明白。”我低声道,心中无半点犹疑,“可我并不想拖累你们。”

      杜伊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露出少许的诧异:“拖累?难道你想报仇?”
      一颗心蓦然咚咚直跳,思前想后才妥善地回道:“我答应过思思,不会找他寻仇。”
      杜伊似乎松了口气,胸中隐约生出的几分疑虑转瞬即逝:“等子秀伤好,便一起动身离开长安吧。”
      “好。”我微笑着点了点。那棵海棠树梢不时吹过几缕清风,无影无痕,悄无声息。

      “咳……午饭想吃什么?”许是见气氛有些憋闷,钟子秀试图重新找个话头。
      杜伊挑了挑眉笑着看她:“难道你要亲自下厨?”
      “怎么,我就不能亲自下厨?”出言反驳的同时钟子秀早已推出一掌打向杜伊,力度极是狠辣,裹挟着一番痛定思痛的勇气。

      杜伊见状同样伸出一只手接她的掌,对面强韧的掌风一旦落入他的手心,便似没有了一丝力道,权当小猫收起趾的爪子拂过一般。“你还是改不了这偷袭的毛病。”

      钟子秀倔强笑道:“与敌交手,打得过就算赢,我管它是偷袭还是明斗。”
      “不管你偷袭还是明斗,敌人都会暗防,所以在偷袭之前,不如先想想接下来他会如何拆你的招。”

      看得出杜伊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去回击,果然还是顾虑钟子秀肩上的伤。而作为旁观者,我只能连连咳嗽,佯装眼里心里一概都是那远处的风景。不过这两人也当真是明里暗里恩爱两不疑,着实齁人得紧。

      突然,南边的房门大开,疯疯癫癫跑出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嚷嚷着:“谁?是谁要拆秀儿的招?”
      钟子秀闻声早已掰过脸去。杜伊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来,竟十分心境平和地等何首乌自己跑过来。“是我。”他彬彬有礼地答。

      何首乌勇气可嘉,但到底回想起了那日初见杜伊时的挫败、悲愤和无措。“是……是你啊……是你就得保护好她,不能再叫旁人欺负她,尤其不能再叫那些个王八羔子伤她分毫!”
      杜伊抿着嘴点了点。“嗯,枯剑兄说的极是。”

      我只觉得何首乌那过于羞愤的情绪出卖了他自己内心最真实的糟糕想法。“不是我说你,你既是她丈夫,就该带她远离是非之地,远离回梦楼这趟浑水!”
      杜伊险些忍俊不禁。“嗯,还有吗?”

      于是在杜伊谦逊的鼓励之下,老药材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本色咆哮得淋漓尽致,几乎没有任何纰漏:“长安是个好地方,但长安有回梦楼的那什么……分坛!龙潭虎穴,水深火热……总之,最好是明天就带她离开这鬼地方!”
      杜伊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好好,等她伤势痊愈我便带她离开。只不知枯剑兄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我……”老大不小的何首乌像个孩子似的耷拉着脑袋彻底泄了气,我瞧他这第二春来得忒不是时候。“我……没了。”
      杜伊拱拱手:“那便多谢先前的仗义相助了。”
      “不……不客气。”自此,这位枯剑兄再不敢自称为钟子秀的“追随者”。

      李大爷住在北院,孟回生住在南院。他们一个腿脚不便、一个“心怀鬼胎”,各自待在屋里,几乎很少出来。
      一日傍晚,李大爷的风湿又犯了。我便叫王小楼用热水泡了几块帕子替他敷了敷,转念一想,还是出门去抓几味药的好。小楼听了立刻嚷嚷着也要跟随出去,我道不妥,又苦口婆心劝说半天才打消其念头。我想,等回来的路上买些好玩、好吃的,小娃失落的心绪也可被补偿三分。

      从宅子的小门出去,拐了七八个弯到了大街上,抓紧时间又找着一家药铺,进去便问店家要了防风、独活、苍术等十几味药材,全照昔日的斤两配好,包了五六份。
      等出了药店的门,一抬头,上弦竟又中天。

      这已是遇见龙明漱之后的第四个上弦了,也不知她现在何处。她说过自己还会回来,可等到她回来,我已经不在落水那间小屋了,到那时她还会找我么?还有她之前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买齐东西折返时,途径一户人家,却见大门敞着,借着灯火朦胧看去,门内置一石雕照壁,上面隐约刻着荷花图纹。后退几步纵身跃上高墙,辗转急行几步又跳到一处屋顶之上。在那里,可清晰瞧见庭院正中的池水里冒出的荷花,花瓣已经合上,只等明日再开。

      这院子四处透着怪异。我观察许久,也不见半个人出来。不过我突然想,此番不见院落的主人,定是机缘不巧。再者,菡萏发荷花,总有一日玉减香消,不如不要别离的好。这么一想,便拎着药飞快离开了。

      回去时,孟回生孤身一人在屋顶喝酒。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着半个不大的月亮,额角处那两道细竹叶变得同那月一般忧郁。我从没问过他那两道竹叶到底是怎么来的,可以想见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图画掩盖昔日伤痕,可以断定那必不是什么好的过往。
      “孟兄弟,我总觉得……你这个人很是狡猾。”
      孟回生停顿了片刻,神情却安然地紧:“曲兄是说,孟某人是狐狸?”

      我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手中的酒:“你若不是狐狸,为何到现在还跟着我?你到底……在图什么呢?”说完仰头灌了一大口。
      “怎么,曲兄怀疑我?那不过是因……”孟回生重新接过我手中的酒坛同样猛灌一气,随后漫不经心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卖着关子似的不好好说话,“小弟喜欢跟着曲兄这样的人啊!”
      我眉头紧蹙,满腹的疑虑并未被这三言两语打消:“其实离开清风茶楼后就想问的,你这一路跟着我,莫不是真有谁中毒了?而且就是——”

      “我不确定……我害怕。” 孟回生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冷的,却不像是害怕的样子。但我想,他大抵是真的害怕什么的。就像钟子秀所说,是个人就有害怕的东西,再聪慧的人也是一样。
      “我见不到师妹,也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害怕得要命。”
      他甩手又将那酒坛子砸了。

      其实我跟他一样地害怕,只不能宣之于口。人与人的关系太过于微妙,反倒不好说些或做些什么,也就只能这么静默地等。等龙明漱来。等到她来了,我就有决定了,孟回生那里也就有主张了。

      从七月初到八月末,借着故友庇护,我都在这里昏昏然度日。
      长安的秋日倒是有几分凉爽,再等秋风拂过渭水,落叶满长安时,景致则更加萧索几分。
      在这里的生活和先前一样平淡,每个人都做着自己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杜伊和钟子秀过着小日子;李大爷继续装他的大爷上街找点毫不引人注目的零活;孟回生有时在院里耍耍刀,有时在屋顶上吹吹笛——前不久,他刚从大街上的童谣里听来了长安调。
      或许只有我很想回到那处小屋,因到了九月,荷塘的花便要谢了。我连着几天失眠,秋夜将醒之际,残星几点,雁南归,人倚楼。只是龙明漱还没有来。

      偶然的一日,杜伊叫我们收拾收拾,翌日就启程。我却是高兴不起来,因为我还不想离开。
      李大爷的药也该再抓几副路上吃。这么想着,我已出了门。等我买了药回来,又经过那户人家,池里的荷花也还没有谢。
      这一回,鬼使神差地我抬着大步走进了院子。清净自不必说,正堂门前还立着一个香炉,香只烧了半截,依旧冒着烟。

      “有人在么?”我毕恭毕敬地问,无人应答。半晌,一个三两岁大的孩子探头探脑地从后厢房爬了出来,咿咿呀呀的不会说话。
      这家人,难道白日黑夜都是不关门的么?这小孩子便是这般放养的么?

      “有人在么?”我又问了一遍。
      这时,从西厢房摆出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来,看其装束像是厨房管事。“公子你找谁呀?”

      我躬了躬身,颔首道:“叨扰了老人家,在下见院中荷花将谢,特进来拜访一回,只不知主人翁在何处?”
      “我家小主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要不你先到客房坐坐,我叫莲藕给你煮碗莲子汤,再叫荷叶端去……”
      我一笑,想是这老人家糊涂了,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她、小娃和我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再说荷花还未谢,哪里来的莲子?“不劳烦婆婆了,主人翁既不在,晚生下回再来拜访便是,告辞。”
      “好,好……”她颤颤巍巍又去抱孩子,颤颤巍巍地絮叨着,“明漱快出来送送客人……”
      我猛然脚下一滞,转身便问:“不知明漱姑娘——”

      明漱已站在院中了。
      她穿着簪花月白衣裙,披着银狐坎肩,头上挽着随云,正伫立在荷花旁。她这样的形容,实在像极了她。
      等待这么久,原来这个人就在离我们如此近的地方。

      “孟兄弟找你。”我后退一步,失神地笑了笑。
      “我知道。”龙明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等我仔细瞧过她的身形和面容,一只冰凉的手已然拉紧了我的一只手,“带你去个地方。”
      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好,我只跟着她走。

      “快看,这里可以通向长安郊外。”龙明漱所指的正是一个地下密道,只不知是何年月留下来的,其入口俨然就在这户人家的客房后面。
      “你下去过?”
      “嗯,这密道里还有一座地下密室。”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又难以捉摸。
      “密室?”我想了想才问,“什么样的密室?”
      “进去后,里面有食物,有死人骷髅。”
      “怎么会有死人?”
      “不晓得,我在此地寄居许久也没打听出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时隐时现的古怪心绪让我自然地就问了这么一句。她怎么没来找我?

      “之前我不想见孟回生,而且我知道,你们早晚会走到这一步,会来这儿。”
      “那你现在还想见他么?”
      “想,不过,我更想见的人……是你——”她一边柔声言语,一边用两只手臂拥住了我,将脸紧紧贴了过来。可她的气息是微弱的,和先前完全不同。我一时僵住,等到想起来推开却已然来不及。那只冰凉轻柔的手不知何时已缠绕到我的后颈处,天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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