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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长安雨晴 ...

  •   天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很快从微风细雨变成了倾盆大雨。

      “糟了,小楼还在张伯家里。”
      “无事,走的时候,我把孩子藏在你家了。门是锁的,我翻墙进去的。”李丛山裹了裹衣领,衣角都湿透了,他现在一定很不舒服。只不过那个小屋现在还是我的家吗?

      孟回生原地啪嗒啪嗒地走了两步,很快又折回来将脚底下的烂泥刮到一边横着的井盖外沿上。“这乡村野店就这么一个不好,下个雨能把人泥死!”

      “看来我们只能冒雨赶路了,幸好没有雷电。”张伯叹了口气。
      于是我们一行人打着不怎么遮雨的伞,穿着不怎么防水的鞋,踏上了不怎么安全的路。

      我们先去小屋接回了王小楼,然后径直赶到村口。在那里,张伯突然提出“就此别过”。

      “曲大夫,事到如今我也就实话实说了。你和眼前这几位朋友都是江湖中人,我和我女儿只是普通人。你们都是要做大事的,可我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再替蒨蒨找个好夫婿——”

      “爹……”张蒨蒨揪着张伯的衣角,眼里满是不舍地望向这边。雨水一不小心打湿了这位姑娘的眼角,就像小池塘的荷花沾染上水珠一样,变得凄美又可怜。

      张伯就站在我对面,雨水把他的声音浇得愈发低沉、遥远。“我本来也信得过你,知道你是心善之人,也想过把女儿……唉,经此一事我也算是明白了,咱们啊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万事万物都是不能强求的,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到了现在,也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爹啊,我不想和曲大哥分开!我不想……”
      “听话,不许胡闹!”

      我反复思量了片刻,很是理解此刻张伯心中的顾虑。“那你们以后打算去哪儿?”
      张伯看了看远处:“长安吧,那里比较容易找到活干。”

      我立刻掏出身上全部的盘缠塞进他手里,“总得找个地方住下。这些都是这次的药草钱,祸事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来承担后果。”
      张伯果断地塞了回来,拍了拍我的臂膀谢绝了。“你这孩子是个时时刻刻都会为别人着想的人。只是人人都有挣脱不了的过去,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有什么是看不开想不明白的?你不必因这种事而歉疚。”

      张伯老来得女,如今已至花甲,身子骨却还是硬朗,这恐怕得益于他这颗久经风雨却依然明白坚定的心。
      张伯不要药草钱,我紧接着拿出一枚月牙形的玉佩交给张蒨蒨。这玉原是我在扬州时的旧物,这么多年漂泊辗转,半刻未离过身,如今故交分别,当以旧物饯行。

      张蒨蒨吸了吸鼻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慢慢握紧了这枚玉佩。她看了看手心,又缓缓抬起头来看我,眼睛已经红透了。“曲大哥,我不想离开这儿……”
      我收回手,想了一想又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她那纤弱的肩膀。“去了长安,你会遇到更多的人,交更多更好的朋友,你要学会照顾自己、照顾你爹,还有,不能再这么哭鼻子,哭得太难看会被人笑话。”

      “……嗯,我知道了,曲大哥。”张蒨蒨点点头,努力撑出一个微笑来。“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点点头:“会的。”

      王小楼突然从何首乌的伞下冲了过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张蒨蒨。“张姐姐!你会忘了小楼吗?”
      张蒨蒨微微弯了弯腰拍了拍他的脑袋,柔声说:“我怎么会忘了你这个小机灵鬼呢?”
      “姐姐你一定要记得,等小楼长大了、变厉害了,就去长安找你,我要保护你!”王小楼噘着嘴,一副将要哇哇大哭的样子。
      “好,我记住了。”张蒨蒨再一次摸了摸王小楼的后脑勺。“谢谢你小楼,谢谢你!”最后,她依旧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钟子秀推了我一把咳了一声,目光悠远地问道:“走还是不走哇?”
      孟回生走上前来:“如此感人肺腑的场面,姐姐怎么无动于衷呢?”
      钟子秀笑着答:“那要看和谁分别了。”
      何首乌紧接着她的话茬:“没错,秀儿说的对。换作是我与秀儿分别,我一定得哭个三天三夜!”
      “没这么夸张吧?”孟回生唏嘘地质疑。
      何首乌:“像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自然不会明白!”
      钟子秀道:“你快闭嘴吧!”

      张伯带着张蒨蒨已经走出很远了。稍后,我们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我们为什么也去长安?”何首乌不解。
      孟回生则说:“你难道没瞧出来活菩萨曲兄要保护他们?”
      何首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是曲大夫想得周到,这一路磕磕碰碰的,万一再遇到回梦楼的人就不好了。”
      钟子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能不能不那么乌鸦嘴?”
      何首乌低头笑笑不说话了。

      走着走着,孟回生又想到一个事,于是兴致勃勃地走到我这边:“曲兄,方才你给张姑娘的那块玉,是不是能买得下一座大院啊?”
      我望着前方只专心看路:“怎么会。”

      孟回生则辩道:“怎么不会。此等玉小弟总共见过三回,一次是在回梦楼,一次是在杭州谢府,还有就是曲兄手上这个了。你这块形状最是奇特,纹理最是精细,色泽温润,虚实相生,要是我猜得没错,这玉名唤‘月泉’——”

      何首乌疑惑地抬起脸来:“‘月泉’?难道是照着敦煌月牙泉的形状雕刻而成的?”
      孟回生点点头:“正是。此水处大漠黄沙之中,千百年来却不被飞沙掩盖,泉水不枯,实乃奇景。”

      “可这是曲大夫的玉,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走得最慢的李丛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小子原是扬州孟家三公子,是个手段熟稔的纨绔子弟,见多识广也不奇怪。”

      孟回生摇头笑道:“何兄不要听李兄扯牛皮。小弟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穷孩子,喝酒靠偷,饿了要抢,以天为枕,以地做席,手段是熟稔了点,哪里就成了纨绔子弟?小弟可是正儿八经的老实人呢。”

      何首乌吃过生死大亏,自是不会再信孟回生这般的“老实人”。但这人生性不记仇,估摸着早把孟回生来杀他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几个人热热闹闹地争论着,旅途竟变得不那么空旷寂寥了。到后来,雨声渐渐便小了。

      我们看到了一棵树,王小楼非要跑过去将他那把伞摆放在树下。一问缘由,说是万一有行人遇见,可在雨天里行走片刻。

      前方就是长安城了,和落水小镇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当然,从落水到长安城更远些。平时落水的村民外出采购,也只去落水小镇的集市,只有很少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才来一次长安。他们只知有长安,却不知长安宫阙几多、方圆几何。

      我们“各怀鬼胎”来到城门前。即便在雨天,进出长安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我们又很快随着人流进了城。放眼望去二三里,街巷交通繁华满目,店铺阁楼星罗棋布,清风习习,烟火袅袅,岁月悠然。张伯和张蒨蒨早已平安淡出我们的视野,无需再跟随,而我只希望他们在这样人杰地灵的地方可以过得比以前好。

      接下来,我们继续徒步向前。街道上布满了行人,像是等着天晴出来放风的,那些叫卖的、吆喝的、敲锣打鼓的、胸口碎大石的占满了大街小巷,只把个王小楼看得眼花缭乱、上蹿下跳。

      “曲大哥,这地方好好玩啊!”
      “那你以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好,找张姐姐也方便。”

      王小楼正要兴高采烈地继续往前冲,孟回生的长胳膊一把就钳回了他的细脖子。
      “张口闭口都是你张姐姐,小小年纪尽想些有的没的,该打!”
      王小楼狗刨似的想要挣脱,可十来岁的黄发小童怎敌得过二十来岁的大个子。“我张姐姐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我不想她想谁?想你吗?你就是个大骗子!”

      孟回生使劲儿搓王小楼的脖子,又一只手拽着小娃的胳膊肘任其在手底下前后打转逃离不得,大人小孩玩得不亦乐乎。“哎哎哎,哥哥就骗了你那么一回,你个臭小子是有多记仇!再说你曲大哥都教训过我了,也算是替你出气了不是?”
      我几时教训过他?这人真是鬼话连篇!

      不过,我们并没有高兴的太早——
      从四面八方突然涌出来一伙人将我们几个团团围住。他们身穿黑色外衫,个个将头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留出嘴巴和眼睛来,显得滑稽又可怖。我怎会忘了他们的衣服!这些人是回梦楼的外卒。能带领回梦楼的外兵小卒招摇过市,恐怕只有护法以上才行。

      一匹黑色小马驮着它的主人正沿着小兵们专门腾开的道缓缓上前来。马上坐着的是个身穿白衣身量高挑的女子。她的眼、口、鼻、下巴明明都那样秀气,偏生两行眉生得极是英气,瞧上去颇有几分苦大仇深的忧郁气质。

      马停了下来,那秀气的嘴开始说话,仿佛带刺的樱桃一般:“哟!钟二?稀客稀客。李六?老朋友。孟七?老熟人啊!还有这位曲大夫,你还记得我吗?”
      我确实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要说在回梦楼的那段时间,这个女人却是绝对没有见过的。

      “今儿个吹的什么风,竟把这么多故人吹来长安啊?”
      钟子秀站在最前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始向那樱桃挑衅:“哟,这不是邱三么?怎么,楼主又派你出任务了?还是,你一年四季根本就没回去过几次?”

      这话不知怎么就戳到了邱三的痛处,看上去被气得不轻,似乎立刻便要动手。不过她耐力十分惊人,转而轻轻地一笑,英气的眉稍稍垂下来些许,反倒比先前温顺了不少。“楼主派任务是信任我邱何欣,我感激都来不及。哪像你们几个,全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

      钟子秀仔细琢磨了半会这个“白眼狼”,觉得挺是有趣:“你说得很对。我吃东西挑食,油腻不吃,烫的不吃,苦的不吃。对了,我记得你是荤素不忌、酸甜不分,残羹冷炙更是手到擒来。那……说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绝对就是怪可怜的小野狗喽?哈哈哈……”
      一旁的孟回生扑哧地一笑,然后假装咳了一声。

      邱何欣握了握手中的剑,小脸由晴转阴、阴转晴来回折腾了好几遍,终于又勉强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算了,我也不同你们废话。将他们统统带回分坛!楼主重重有赏!如有不听劝者,直接就地斩杀,小孩也不放过——”

      好好一条气象万千的路瞬时乱成一堆,而那些不明情况的民众从邱何欣带着人出现就已经急急忙忙收拾摊子跑到别处去了。

      钟子秀从布袋里取出双刀对准我,深深吸了口气:“看吧,我叫你早早地逃,现下好了,连人带皮要被捉回去了!”我闪避了一下,她一刀便砍倒了迎面冲杀而来的一名小卒。

      我们很快陷入火拼。

      回梦楼的小兵虽说比不上其死士,但数量极多。我们开了半天的路,却只觉人越来越多。不久,天竟然放晴了,不远处的阁楼上空架起一道彩虹来。

      “我说,你们就尽快放下兵刃跟我回去,免得楼主说我不懂待客之道。”邱何欣摩挲着手中的长剑,露出一个狠毒又骄纵的笑来。

      何首乌的枯剑早已出鞘,不,他只是拿着一块破布裹住了那柄其貌不扬但威力十足的剑而已。“这疯婆娘人长得挺好怎么竟说些反话,也不怕内心扭曲!哪像我们秀儿为人爽快、说干就干。”
      孟回生猛地一挥刀:“疯婆娘可不一直都是这副‘你欠了我二百五十两白银’的样子?”
      何首乌:“啊?”
      “小心——”孟回生跳了起来,反手一挥又往下一压,替何首乌接过了身后一刀,“看着点背后啊何兄!”
      “我呸,你背后长眼你倒是看啊!”

      王小楼被我护在身侧,一会儿东拉西扯,一会儿七上八下,差点没晕过去。“曲大哥,我不行了,我眼花,想吐——”
      “把眼睛闭上!”我低喝道。
      三个小卒立刻从三个方向杀将上来,没办法了。
      “孟回生——”说着,我一把将王小楼扔了出去。

      眨眼间,孟回生已跃到高处,他双臂一伸就将小娃勾到怀里,落地时趁势一脚踢翻了一个。“干嘛把拖油瓶塞给我,小弟也是要专心杀人的!”
      “少废话!”我扫了他一眼,然后又有三人晕倒在地。

      “想不到曲大夫的暗器这么厉害,当真是深藏不露啊!”何首乌将人打得横七竖八眼冒金星,大气也没喘一个。
      “也就只有你这老药材不知道他是谁了。”孟回生似乎有些惋惜地道。

      王小楼早已落回地面,他突然怔怔地说了一句话:“知道的,何叔叔知道曲大哥的身份的。”
      我快速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那天晚上你们后面说的话我和何叔叔都听到了。我也知道,我奶奶早都病死了,后来那个人不是我奶奶——”
      “你是要害死哥哥我啊!”孟回生扯了他一把护到身后,向前又是一刀,“这个时候就别想你奶奶了,想想你张姐姐!”

      李大爷因腿脚不便,基本以守为攻,来一个挥掌撂倒一个,时间一长便显出力不从心来。“各位,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是啊,虽是天晴人却已打得天昏地暗,小卒一波接着一波不说,再来几个高手可就麻烦了。

      钟子秀跳到了我身边,我们背靠着背,她微微侧着头轻声对我说了一句:“方才瞧见杜伊了……”
      我向四下里一看,却无旁人。心想,杜伊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难道是石中书识破了他的拖延计策?“你的香呢?”

      钟子秀小声道:“‘痴情’不能乱用,‘断魂’只可在夜晚,‘寻觅’唯有雨天才行。你别说我,你怎么还用醉别离?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是连敌人都不肯杀?”
      我笑了笑:“敌人有时未必就是恶人啊。”
      “可敌人会要了你的命!”钟子秀目光愈发阴狠起来,“算了,待会儿我借机擒邱何欣,你们见机行事——”

      果然,钟子秀一脚踩上我的肩膀借力迅速飞了出去。她手里握着两把娟秀而又锋利的宝刀,一路披荆斩棘,顷刻杀红了眼。
      她确实又做到了。

      那邱何欣只接了六招就被钟子秀牢牢扼住了咽喉,禁锢在马背上。“回梦楼外卒全部退后!否则姑奶奶现在就要了她的命!”
      “你们赶快退下!”邱何欣大喊。
      于是我们几人趁机飞快跳出包围圈。

      钟子秀看了看,斜起嘴角一笑,手上又是一阵蛮横的使力:“很好。再往后退!退到巷子里去!”
      很快那些小卒窸窸窣窣全都退到紧邻的一条小巷子里。此时,我们已经跑出很远。

      回头只见钟子秀在邱何欣耳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又是一脚就将人质踹下了马。邱何欣在地上翻滚几下连忙爬起身来,登时面红耳赤、双目生火,但看上去丝毫不敢有所行动。
      稍后,钟子秀坐在那黑色小马的背上大笑一气,轻快地喊了句:“伊哥——”

      一匹高大英俊的白马立即从大路另一端急冲冲跑来,疾风一样,马上之人早已斜出半个身子伸出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来。钟子秀电光石火一刀斩了邱何欣的马头,接着腾身一跳,便和来人一同骑着白马逃出生天了。走时留下空荡荡的一句:“傻妹妹,我骗你的——”

      没有人看清这穿堂风一般呼啸而过的到底是何人。
      天晴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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