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江水 ...

  •   这一日,石中书照例见,回梦楼里的病照样治,独独没有见到莫思思,许是又接了什么新的任务出门办事去了。
      这么安宁地过了一日,至第二日辰时,杜伊果然来了。等我一出门,这个面目平和的人就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只答:“没什么东西。”
      “倒也轻松。我们先骑马出城,到江边你再接水路,现在跟我走吧。”
      杜伊带着我通过一道一道的禁令,再一次出了回梦楼。刹那间,飒飒清风迎面袭来,风中带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药草香。
      这回只先不走水路,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快马急行,直至城门外。到了城门外,又忍不住回头望上一眼,这一望竟叫人的五脏六腑得了个百感交集。
      扬州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终归还是离开了它。
      临别再三徘徊之际,我终于问了压在心底的那个问题:“她不想再见我吗?”
      “思思只叮嘱我护送你出城,万不可叫楼主的死士盯上,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安全起见,你也什么都别问,快些走吧!兴许……”
      “她有没有事?”
      “你现在不走,她才会出事。”杜伊叹了一口气,眼底罩上些萧索的凉意,转而无奈地挥了挥手,“留住一条命,兴许还能见到她。”
      我心中一痛,骑着马原地转了两圈,这才勒紧了缰绳拱手拜别:“相护之恩无以为报,还望杜兄珍重!”
      “江上风浪大,小心些。”
      “后会有期!”
      “保重!”
      马开始飞快向前奔去,我再没有回头,道旁的绿树繁花且在清风中向人挥手作别。一切景象迅速后退,然我的心如被大石压中只漫无目的地一路地沉,至最后竟有些茫茫然喘不过气来。
      快到江边时,一股热流突然自肺腑向上窜出,我竭力也压制不住,不由吐了一口大血,顿觉元气大伤。
      竟是中了毒,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是思思来见我的那晚吗?
      双目愈加地模糊,马似失控一般直直往江边跑,然此时我已没有任何气力去牵扯马缰了。最后一丝清明散尽之前,我索性一撒手任自己翻身跌下马去。
      本以为和莫思思是后会无期,谁知等我醒来就看见一个人,一个差点毁了容的女人。
      “是你……”我无力看了这个女人一眼道,“你跟踪我?”
      “怎么能说跟踪呢,姐姐明明一路都在拼命地保护你呀!这不,看你摔下了马,立刻赶来瞧了,还以为这下死定了——”钟子秀就坐在我身侧,仿佛不可思议地瞧着我,“谁知连马儿都佑着你,你小子可真是命大!”
      不远处,那不懂事的受了惊吓的白驹正低头吃着回头草,离江面不过两步,与它一起吃草的还有另外一匹风尘仆仆的青骢马。
      我不由笑道:“曲某这是……又给你们骗了?还是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又是在石中书的计划之内?”
      钟子秀瞪我一眼站起身来,神色愤愤地,这才转望向滔滔江水的尽处:“江湖中真真假假你都能一一分得清吗?哪些是欺骗,哪些是善意,是你一厢情愿地以为吗?”
      “那她现在在哪儿?为何不来见我……”我想坐起身,气力却还是提不上来一点,便继续躺着问。
      “不先问问自己中了什么毒?”
      “告诉我……她在哪儿。”
      “真是固执的人呐!”说着,钟子秀回过头来看我,神情意外地严肃,“她现下还在回梦楼,在给主上讲故事……”她的表情很是奇怪,像瞒着很多事。
      “你想说什么?”
      “一个不成熟的毛小子,偷走一个女杀手心的故事。”
      “我不明白。”
      “哼,你当然不明白!”钟子秀生了好大的气,但很快又恢复了心事重重的模样,“莫四的广陵秋思软剑能在江湖兵刃里排到前五,从前我不服气,可我认,在回梦楼里她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也深得主上喜爱。不过回梦楼不单单只有像她这样出色的杀手,还有天底下最厉害的毒以及多数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
      的确如此,回梦楼里有多数人想要却没有的东西,有的人为了能顺利加入回梦楼,做尽了坏事、用尽了千方百计。他们铤而走险,只为求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无与缥缈。
      “武林绝学为回梦楼吸引和培养了愈加多的高手,那些奇毒也帮回梦楼铲除了诸多不服从管教的对手。可越是这样,主上越是担心一件事。”
      钟子秀脸上的疤痕早已消散,她竟像杜伊那般平平淡淡地说起话来,不复以往的调笑和挖苦,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悲悯和叹息。只是我不知此刻她悲悯的是石中书还是她自己,又或者是那些利欲熏心趋炎附势之人?
      “什么事?”
      “他担心有朝一日扬州城里那位金医后人会破了他的毒,解了他的琥珀掌,这在他派出一位死士袭击了一名普通人之后愈加确定。”
      在我还未遇见莫思思之前,确实给医馆隔壁的小何治过一次重伤,只是当时我并未立即认定那就是琥珀掌。我甚至自负地以为,如小何那般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如何都跳不到江湖那个波谲云诡的怪圈里去。果然,一切都只是我自以为是。
      “被重伤的那个孩子名叫何守业,算算今年十七有余,正是神医你的邻居。有此先例,主上开始觉得时间久了你总能治好其他的。你就像回梦楼天生的一个克星,日复一日加深了他心底的那道恐惧。”
      “他那么个人,还会害怕这些?”
      “他虽高高在上,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都有害怕的东西,越往深处想,那害怕就越真。”
      “哈哈,哈哈哈……当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笑!所以,他派思思来收服我,他这又是觉得,利用一个绊脚石比粉碎他来得更有价值,对吗?”
      “不错。思思确实不辱使命,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只可惜,她收服了一个连她自己也没有看透的愚人,而且还是头倔牛。”
      我无奈笑了笑,继续听她述说前因后果。
      “你刚来的时候,她很迷茫,不知该怎么劝说她的宝贝义弟诚心加入回梦楼——”
      我想起来,那个时候思思来找我喝酒,我说了诸多不该说的话,之后她却来助我离开。可那些,不都在石中书的掌控之中么?钟子秀为何是这般语气?
      “她费尽了心机,那头倔牛却怎么都不肯上道,这让她开始动摇。她动摇,不是因为她真的信了你所谓‘自由’与‘清白’的话,而是……她心里有了你。”
      心猛地一阵钝痛,我睁着双眼又开始喘不过气。“所以,是我误会了她。”那个想要她回答的重要的问题,不过想是问她一句“心中可曾有过”。
      “上回她放你走是真的,这回,呵,自然也是真的。扬州城搅局那次你若不出现,纵我真嫁给齐海鹏,思思也不会出现。你不出现、不抢亲,一切顺顺利利的,最后杀齐海鹏的重任就是我的,这是本来就计划好的。但,有件事大概会变得很糟糕——”
      “什么?”
      “你不出现,思思不出现,杜伊就会来,他也会做下一件蠢事。”
      “他那样周全的一个人能做下什么蠢事?”
      “我说过,他是我的人,必然见不得我嫁给别人,纵是虚假的阴谋也不行。思思在主上心中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纵是她救你逃出生天,主上还是不会真的杀了她,特别是在主上并不想杀你的时候。轮到杜伊便不一样了,他若亲自来劫花轿,这一切就全完了,主上不会允许他的计划被打乱。那件事的最后,主上当着众人的面打了思思一琥珀掌,以示惩戒……你大概也不知道。”
      我几乎颤声道:“回到小屋时,我已经看不到她了!我以为她走了,真的回到那个冷血的牢笼里去了!”原来那个时候石中书说她病得很重,是真的。
      “所以说你傻啊。再后来杀齐海鹏,她见你只以别离针麻醉了外围的两层护卫,便深知你的性子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为了不使你手低沾上人命,她擅自杀了人,那一次主上赐了她悲风遗笑。任何人服下此毒都会不住大笑,那笑会让人发疯,未曾习武的普通之人中了毒,甚至会疯癫至死。”
      “有没有解药?”
      “有,但每位护法使者仅有一颗,在回梦楼里每个护法只被允许犯一次错,一颗解药只能救他一回,再有第二回,是生是死便看他的造化。”
      “石中书没有赐药给我,必是一番深思熟虑。”
      钟子秀揉了揉额头笑道:“楼主的心思的确很难猜啊!说不定他想看你是不是也能解悲风遗笑之毒。”紧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思思服下那唯一一颗解药,却是在毒发第二日,也是主上之意。她因你承受了百般痛苦,到头来你还不了解她。”
      原来,借着中了悲风遗笑的毒,私下里去杭州替我安排后路,是真的。“我……”
      “那日她跟我要痴情香,我可是真没想到,原来你们之间竟还需要这个,哼,我是该说思思可怜,还是该说你可悲?”
      “你说的是?”
      “你们睡在一起了吧,在楼里也不怕被主上发现!”
      耳边轰地一阵鸣响,耳根不由裹上一层灼人的烫,不消片刻,那过分的烫迅速蔓延至双颊来。
      “嗨哟,瞧把你给羞的!痴情香这破玩意儿,我在杜伊那木头身上还都没用过,倒叫你捷足先登了!”钟子秀见我手足无措神情忸怩,这才走近一些于袖中掏出一个梅花图案的小瓶来,“喏,给你,这毒本就是为了唤醒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激起一些可怜的盼头,没什么可丢人的。加之你先前中过我的独门点穴术,我猜你一定会在此时毒发。我发誓,思思不知道这个。”
      我躺了大半会儿,终于能伸出手,这便接过解药服下,然后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苦笑道:“思思……什么时候来?”
      “你怎知她会来?”钟子秀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因为你来了,因为你们是朋友。”
      “我跟她可不是什么朋友!”钟子秀的表情一直变幻莫测,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但我还是觉得,还有很多事是她不知道的,并且她也正在担忧那样的事。“你听着,这一回,思思向主上求了一个人情,她求的是放你离开。”
      我猛然一惊道:“石中书怎会答应她?”
      “详情我并不知。今天说这些,权当是回报往日欠她的人情,我想这些事你这个局中人知道会比较好些。她想离开回梦楼,想和你过日子,可两个人的一生或长或短,如何能够强求,何况你们的相遇本就九死一生。或许……”
      “或许什么?”
      “或许你们就不该遇上,但你们注定会遇上,注定会害了对方。”
      “石中书已经知道是她故意放我走?他到底会怎么处置思思?”思思一定是担心石中书不放人,才先一步助我离开的,她这分明是先斩后奏、破釜沉舟了。可她难道不了解石中书的为人?那个人怎会轻松答应!若我知她竟打算这么做,又怎会听她信上的话,自己一个人乖乖离开扬州城跑到这地方来?
      “楼主是不会允许自己喜欢的女人在感情上背叛他的,从前的放任还能当作是利用,这回太明朗、太无可转圜,只怕是凶多吉少……”
      至今我都还记得当时钟子秀依稀含泪的眼神,说不出的透彻,却又说不出的绝望。既不是朋友,却为何要流泪呢?她这分明也是在说谎。万里江水滚滚东流去,多少爱恨都被江上的风冲上了岸,直冲进云天里去了。

      孟回生安静地瞅着我,那灯却又暗了。“后来你们相见了吗?”
      “见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那阵遥远的痛仿佛重新融进我的骨血里来,又或者它只是在我的血肉里埋下了一颗苦痛的种子,今次才得以生长成破云之木,“就在江边,我一直等到她出现。”
      “那她到底,怎么样了?”
      “她中了毒……她中了朔望。”我盯着暗淡的烛光不自觉地笑了笑,“她死了,我救不了她。”
      等待我的只有无数遍的死亡拧成的越来越深的悔恨,在步入黄泉去见思思之前,这些东西便足够反反复复将我浇灌得血肉模糊了。
      良久,孟回生才问道:“朔望到底是个什么毒?”
      “是个什么毒?呵,不过是个叫人阴阳相隔的毒罢了!只是,它有十个月的时间来让两人相守,倒是世上最没有盼头的十个月了。”

      日暮,斜阳渐没,扬州城方向传来几声马蹄声。我终于踉跄起身来,夕阳将人和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出分外的落寞和幽凉。
      马儿终于近了,枣红马上是杜伊,黑色骏马上的是莫思思。白衣翻滚,江水沉浮,我蓦然回想起从前那个体贴风趣的大哥莫四,鼻尖无限酸楚。
      “阿曲——”我从未听得一个人那样欢快过,即便当年我们结拜,她叫我明曲兄弟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快乐。
      “思思!”
      她飞身下马,直奔到我怀里,我微微后退了两步,拼尽全力紧紧拥住了她。她抱着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微弓着身把下巴埋在她虚弱的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背,指间传来一阵阵凄清的柔软。
      一旁的杜伊和钟子秀只静默地站着,眼圈皆是通红的,涌动着自由和情义的热泪,斜阳便这么落下去了。
      之后,我们一起渡江,再沿运河南下,直达杭州太平和乐村。那一路去的坦坦荡荡,石中书再没有派人来。他和思思达成了一个约定,个中情由再无旁人知道,直到后来思思都没有告诉我。反倒是杜伊和钟子秀二人在助我和莫思思一臂之力并借机逃离回梦楼之后,开始了无休止的逃亡生活,不过回梦楼的人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找到他们。
      十个月后,西子湖畔。
      好山好水皆如画,人在画中却是没有魂的。思思斜倚着我的肩,我半抱着她,一只手紧握着她的一只手,在我们身侧是一盘还未下完的棋。
      到杭州后,她总是拉着我陪她做很多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瞒我,我知她中了朔望,且一直尝试替她解毒,可是,太难、太难了……
      直到最后那一个月,她的脸愈加苍白憔悴,并开始显出体力不支、难以行走的症状,再后来便是怎么也不肯出门了。只每日里坐在亭中下下棋,叫我陪她说会话,一起晒晒太阳。
      “亏得有你每日里抱出抱进,否则我是寸步难行了。”她的面上是一片苍白,可那微笑还是那么耀眼,恍如隔世的清梦。
      “说什么傻话,我当然会抱着你、守着你,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你才是傻,我的傻义弟……好阿曲,答应我几件事,好不好?”她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些,好似下一刻我便不在她身边了。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耐心地点点头,将她拥得更紧些。这最害怕的一日终归还是来了。
      “主上与我有再造之恩,终是我背叛他,他罚我是应该的,你千万莫要找他寻仇。”她又往我怀里蹭了蹭,担心地说:“你打不过他,又不会使什么手段,躲着总是好的。”
      “……嗯,好!”此时此刻有多少恨,都只会被这死别掩盖住。
      “我这半生杀孽太重,命短也就算不得什么。好在遇见了你,我才知一个人到底……该怎样庆幸地活着,活得心安坦荡。只是,答应一直陪着你的话,又是骗你的……骗了那么多回,这一回,你也不要怪我……”
      “你从来都不曾骗我,是我蠢、是我笨!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现在全都知道了,你不要这么快离开我,好吗?我……”彻骨的悲伤如泰山压顶而来,血肉造就的眼眶再也遏制不住向外奔涌的哀恸。
      思思伸手来抹我的眼,我低下头靠近了些,这便又能体察一遍她指间的温度。“忘了我吧,忘记回梦楼里的一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听我的——”
      稍后,她眼底那一丝怜惜迅速开始涣散,整个人开始剧烈而又反复地换气,我心如刀绞却只能更用力地去抱紧她的躯体,而她的魂魄正一缕一缕向外抽离,缓缓飘过湖面,直飘向西湖外的远山去了。
      “好,我答应你,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真好,真好……你再对我笑笑吧,阿曲,我带着你的笑,如何……都不怕什么了……”她的身体已差不多凉透了,我想她一定是怕的。我赶紧对着她笑,生怕她看不清我的笑,生怕她最后一刻生我的气。
      “好想再看一眼……扬州的琼花啊……”她见了我的笑,终是放了心,唇边同样牵出一个毫无生息云淡风轻的笑来。笑靥如梦如水如琼花,几番烙印终刻在游人苍凉的心上。心头滴着热血,过后依旧是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血未完,游人不死。
      “等你醒来我们就去——”
      可是,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莫思思告诉过我,一段自由自在的人生,必然要付出代价,认准了就不能反悔。她叫我忘了她,忘了扬州城,可每当西湖春晓,杨柳堆烟,我总孤身一人登临断桥,唯见满湖的春、满湖的水,水中之影满目潸然却仍不敢忘情。
      守灵三载有余,我离开杭州,辗转去了长安,成了乡野大夫,化名曲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江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