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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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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方木,这是你的弟弟。”
许久没有见过的妈妈,依旧那么漂亮,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
弟弟?苏方木愣了愣,目光移向那个小男孩。他穿着白色的毛衣,上面有一只可爱的小猫,小男孩垂着眼睛,睫毛长长地搭落下来,配上精致的五官,倒真像一只漂亮的小猫。
第一次见到苏子川的时候,苏方木十三岁。不过那个时候,子川还不叫子川,他没有名字。妈妈说,他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他的姐姐。至于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十三岁的苏方木没有想到去问,等她想再问的时候,妈妈已经许久不曾回来了。渐渐懂事之后,苏方木想,他该是妈妈和某位金主的孩子,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位金主不要他了。
但这些都不要紧,他是她的弟弟,这就足够了。
自此以后,那个小家,除了年迈的外公,还有一个弟弟陪着自己。想到这,苏方木的心里就感到一阵温暖。
就像得到了一个芭比娃娃的小女孩,她无比珍惜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样爱他,她天天就喜欢跟他呆在一起,即便他不太爱说话,她也开心得很。
不过当务之急,就是要给他起一个好名字。
“你还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小男孩摇了摇头,方木见他始终低着头,便把他的头抬了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背,微笑道,“男孩子要昂首挺胸,这样才精神……你长得真好看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像个女孩子一样,呵呵。”
小男孩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位姐姐,她的头发很黑很长,柔顺地垂在她的左耳边,让他想起静静流淌的泉水,好像再走近一点,就能闻到泉水的香气。
“我叫苏方木,是外公给我取的名字,说是一味中药的名字,他没生病前是个老中医,很厉害的。你叫什么好呢?如果他没生病就好了,我就能问问他……”她叹了口气,“你有喜欢的字吗?”
男孩摇头。
“那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男孩摇头。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方木心里说道,望着他无知中透着一丝胆怯的双眼,她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转瞬笑道,“不用担心!我帮你起个名字。我会帮你起个最好的名字!”
之后的几天,方木没事就把字典翻出来,挑来挑去,不知不觉竟然写满了好几页的名字,汉字博大精深,蕴含美好含义的字实在太多了,她每个都想给弟弟,结果就是总没有一个最满意的。
小男孩就见她天天抱本书在那翻着,连包饺子的时候,旁边还放着本书,面粉抹到脸上也没发觉。他不觉微微笑了,走上前去,听到她在轻轻念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是什么?”
方木转头,男孩站在厨房门口。
“那是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哦,我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这本书里的。”
男孩眼神困惑。
“是说生命就像流逝的水一般,永远停不下来,永远也无法挽回。”
男孩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的。
“你喜欢这句话?”方木问。
男孩迟疑了一下,点头。
“真的?”方木睁大眼睛。
男孩点点头。
“你想从这句话里起个名字吗?”
男孩又迟疑了一下,点头。
“可是……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吗?”
男孩再点点头,“我饿了。”
方木瞅了下钟,原来早过了饭点,她忙用围裙擦擦手,“你们饿了的话,先拿桌上的水果垫垫,我这就去下饺子。”
男孩走出厨房,外公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好像睡着了,手里是拿反了的过期报纸,他满头的白发就像蒲公英一样。
男孩拿起一个红透的苹果,蹲在沙发边,他正面对着厨房,可以看到苏方木系着白色围裙的背影,他咬一口苹果,觉得挺甜。
从那时起,他有了名字,苏子川。出道前,经纪公司给他起了无数个艺名,均被他拒绝了,外界认为苏子川这个名字一定是对他意义非凡。他们想不到,这个名字其实不过来自苏方木随口念出的一句话,他说喜欢那句话,是不想看她再费功夫给自己想名字了。
其实那个时候,他没有明白那句话的内涵。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每天放学,子川都会在校门口等方木,然后两人一起回家。可是今天子川却没见到方木。
他站在树下面等,现在已经是夏天,郁郁葱葱的叶子,阳光漏过其间,洒下一片迷金的迷离。他望向姐姐的教室,明明锁门了,姐姐去哪儿了?
“苏子川,小娘儿!”
几个男孩骑着单车从他身边飞过,伴随而来的还有哧哧的讥笑声。苏子川低下头,抓书包带的手用力得指节苍白,他的脸也有些苍白。
“子川!”
他一惊,抬起头,方木正微笑地向他走来。那些男孩幸好已经走远。
方木取来单车,子川坐在后面,方木才要踩单车,“我也会骑单车”,子川说。
方木顿了下,回头笑道,“等你长大了,就你带我。”
子川眨了眨眼,“多大?”
方木皱眉想了下,笑道,“比我高。”
从学校到家,会经过一个湖,夕阳静静洒落,一片闪金,风掠起方木的头发,吹到子川的脸上,痒痒的,他看到姐姐的发带松了,那是一条白色的发带,也被暮光染成了金色。
“子川。”
他答应,他在笨拙地帮她绑发带。
“同学对你好吗?”
子川的手顿住了,然后他慢慢将发带系紧。
“好。”
盛夏的晚上,安静的屋里响着电风扇咯吱咯吱的声音,方木望着头顶的电风扇睡不着。她扭头看向身旁,子川睡在自己身边。他睡觉时,整个人会缩成小小的一团,月光下,像只洁白的小兽。她捋了捋他额前的碎发,那头发被汗水润得凉凉的,想起他被人画得乱七八糟的课本,方木心里就一阵刺痛,要不是一个叫林秀的小女孩告诉她,她都不知道原来他被同学欺负得那么惨……
没有父亲,母亲常年不在,且名声又不好。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人,精神还有问题。这样的家境连老师也看不起。子川来得不久,人长得瘦弱,性格又内向,又怎么会不招人欺负呢……自己现在也时常会受到同学的欺负呀。
可是她可以忍受自己受欺负,却不能忍受子川受欺负!
想到此,十三岁的苏方木轻轻地挪向缩成一团的苏子川,她将额头贴在他冰凉的发上,望着他的睡颜,轻轻发誓:“子川啊子川,我是你的姐姐。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次日上学,教室门口,方木帮子川整了整他的刘海,他的刘海又长了,她说,“中午姐姐就来看你。”
子川点头。
“我们中午去小卖部吃好不好?”
子川点点头。
方木微笑,她还是有点担心,子川受欺负了想必也不会跟老师说,虽然自己和他在一个学校,却也不能时刻保护着他。直到铃声响起,方木又摸了摸子川的头,“进去吧。”
子川点点小脑袋,方木望着他走进教室,自己才忙跑去初中部。
子川盯着自己的座位,就见桌洞里被塞满了各种吃剩的早餐,酸奶,面包,烂苹果……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他白着张脸,强忍着恶心将那团秽物掏出,周围响起窃窃的笑声和私语……
“苏子川,小娘们!”
“苏子川,你爸爸呢?”
“苏子川,我妈妈说你妈是个婊子,婊子是什么意思啊?你知道吗?”
子川双手托着那团秽物走向垃圾箱,他面无表情,两片薄唇抿得紧紧的,泛出淡淡的青色。
体育课,所有的人已经跑完步在那排队,这时候苏子川才跑过来,学生迟到老师本就不满,再看他,竟然还没穿运动鞋,脚上是双咖啡色的旧凉鞋,老师一下就火了,“苏子川你怎么回事?你的球鞋呢?你刚才去哪了,到现在才来!你怎么不下了课再来?!”
苏子川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人群,两个男生正恶作剧地嘻嘻笑,他什么也没说,他不害怕老师的责罚。他心里在想他放在柜子里的球鞋不见了,天知道被他们扔到了哪里,他要赶紧找到,那是姐姐买给他的新鞋。
“你这小子怎么跟个哑巴似的!我问你话呢!”体育老师骂咧咧走过来,学生们看到老师面色不善,都渐渐安静了。
莫名的倔强让苏子川依旧缄默,他乌黑的眼珠扫过体育老师愤怒的脸庞,淡然中透着几分不屑。
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体育老师,他不能明目张胆地体罚学生,就把苏子川狠狠往后面一推,十岁的小孩哪里经得起这样的一推,子川一屁股重重坐倒在地,他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体育老师装没看见,一指远处的大操场,“去给我跑上二十圈!没跑完不准回来上课!滚!”
苏子川看都懒得看他,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跑了过去。
六月的盛夏,明晃晃的大太阳炫得人头晕,耳边是喧嚣的蝉鸣声。苏方木坐在窗边,黑板上是天书一般的数学板书,闷热的夏风热烘烘地吹来,她支着腮昏昏欲睡,这时候,不经意一瞥,她看到操场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揉揉眼睛,不是别人,正是子川。
她看到他绕着大操场吃力地跑着,他小小的身体在偌大的红色操场上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而他一个五年级的小孩又怎么会在初高中部的操场上跑步?苏方木满腹疑惑,她又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那双凉鞋,她低下头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看向墙上的钟,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下课,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苏子川觉得自己的肺像被人用小刀一刀刀戳着,留下千疮百孔,热烘烘的风就在那些小孔间穿梭来回,脚底已经痛得失去知觉,随时都可能会倒下,但他咬牙告诉自己绝不能倒下,已经跑了十圈,还有十圈,他一定要把这二十圈跑完,他一定会跑完。
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大垃圾桶,想到了什么,他忙跑了过去,打量了下垃圾桶,就开始翻了起来。
臭烘烘的垃圾,在夏日的炙烤下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踮起脚尖,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垃圾桶里,也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汗水的关系,他眼睛有点模糊,他拿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眼睛一阵刺痛,他不得已停了下来,拿自己的校服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刺痛仍然没有减退,他便不再管它,红着眼睛继续去翻垃圾,最后终于在一个饭盒边看到了自己的那双白球鞋。当然已经不是白色的了,上面被淋了黄褐色的汤汁,还有个白菜叶子挂在鞋带上晃啊晃的,散发出阵阵恶臭。
苏子川冷着脸把那片菜叶子扯掉,把鞋揣怀里回身就要走,却不想迎面撞进了一个人怀里。他抬头一看,苏方木正看着他,神色是他看不懂的复杂,她的脸色很白,夏日的阳光下,白得就像雪一样。
苏子川忙把鞋子藏到身后,苏方木走近他一步,他就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他的惊慌让她不忍再看,索性上前把他身后的鞋子抢了过来。
苏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可怜兮兮的鞋子,然后她看到子川的脚,咖啡色的旧凉鞋已经布满尘土,脚趾通红,脚趾边也摩出了血。她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忙蹲了下来要查看他的脚,苏子川却忙把鞋子捡了起来,他攥在手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两滴豆大的泪珠就那么掉了下来。
“姐姐……”他漂亮的眼睛里不知不觉间竟蓄满了泪,“对不起……”
他被人欺负,被人侮辱,他都倔强地不让自己掉一滴泪水,可是看到苏方木,看到她的脸在夏日下白得像雪,他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看到她,自己就会哭。
“姐姐……我……”他喃喃着,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苏方木无声将他一把搂进怀里。她心疼揉着他的小脑袋,“子川,脚不疼吗?姐姐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把头埋入苏方木的怀里,只怔怔睁着眼睛,泪水还在扑棱棱地流,他还紧紧抱住鞋子没有松手。
这时候体育课早已经结束,体育老师走了过来,似乎他才想起来还有苏子川这个存在。他赶过来的时候还有点心里不安,可是看到苏子川好好的,还和自己姐姐躲在阴凉底下说话,他便又心生不满。
“你,跑完没有啊?体育课结束了,你知不知道?!”
苏方木没有看他,他问子川,“他要你跑多少圈?”
“二十。”
“你跑了多少?”
“十圈。”
苏方木点点头,她这才看向那个老师,因为逆着阳光,她不得不微微眯眸,才能打量清楚面前这个人,“他已经跑了八千米,剩下的我替他跑吧。”
“你?你是他的谁啊?”
“我是他的姐姐,苏方木。”
似乎略有耳闻,那个老师掩不住眼中嘲讽,“还挺能,你以为你谁啊?你接下来的课不上了?我跟你说,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让你弟弟承认一下自己的错误,剩下那十圈啊,就算了!”
苏方木说,“他做错什么了?”
“你问他啊!都转来这么久了,上体育课迟到不说,还给我穿凉鞋!知不知道规矩啊!”
“因为他的球鞋被人扔到了垃圾桶,他去找他的鞋了。”
“胡说什么呢?!谁扔的?!你说!谁!你这么说有没有证据啊!赶紧承认错误,怎么还撒起慌了!真是!”如果不是碍于老师的身份,他简直就想骂起人了,今天真是太热,太阳照得他汗水哗哗的淌,他抹了把汗,只想快点回去办公室。
苏方木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棕色的眼珠透出针一般的神色,她说,“我替他跑,十圈。”
“唉!我说!你们姐弟俩是不是都听不懂人话啊!我说让你弟弟承认一下错误就可以了,你他妈怎么还在这跟我废话呢!”
“因为他没错!”苏方木陡然拔高声音,她逆着阳光,将怀中的子川紧紧搂住,“今天你让我跑十圈,可以,再十圈,也没问题,你就是让我在这个操场上跑死,我都会去做!只是他真的没错,你去看看他的作业本,就知道他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他不会认错。你如果一定还要惩罚他,剩下的,我替他跑。”
“我今天会跟我的班主任请假,跑完我就带子川回家。”苏子川冷冷瞪着那个人。
“妈的,你爱跑不跑!”体育老师早烦了,甩手就走,“什么玩意!神经病!”
“姐姐……”子川自她怀里抬起头,“我来跑。”
方木微笑摇了摇头,她指向操场边的凉凳,“子川在那等我,姐姐跑步很快的,姐姐跑完就带子川回家。”
夏日,太阳明晃晃地如此刺眼,好像要把大地都给蒸干,苏子川就坐在凉凳上,他看着苏方木一圈接一圈地跑着,他怀里抱着脏兮兮的球鞋,时不时抬手去抹眼中的泪。
他抬头,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望向一览无余的蓝天,他静默的黑色眼珠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好像要把那天给盯出一个洞出来。
天空是水洗过后的淡蓝,干净的飘着几片薄云,轻渺空远,少年仰头望着天空,一滴冰凉骤然落进左眼,他眨了眨眼,低下头来。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松松地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修长挺拔的身材,阳光下,就像一个精致的剪影。
他看了看表,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声接通了。
“姐姐。”他低低地喊了声,他的声音依旧比别的男孩精致许多,只是现在又多了一份青涩的成熟,他喊过那声姐姐,踌躇了一下,好像在担心电话那边的情况。
“……外公还好吗?”
“外公已经醒过来了。”
“真的?”子川惊喜问。
“嗯。你不要担心,等下好好考试,知道吗?今天是最后一场了,好好发挥……你不要担心外公,他现在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嗯……”
“时间快到了吧,交了手机,赶快进考场。手机记得关机,闹钟也记得取消。”
“嗯。”
苏方木按掉电话,然后缓缓低下头来,黑色的秀发遮住她一半的脸,苍白如纸,一行清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她的双肩渐渐颤抖。
面前就是病床,老人躺在上面,面色已是淡淡的灰色。
苏方木失魂落魄地望着床上已经没有呼吸的老人,终于哭出声来。
……
“子川中考的时候,外公去世了……”
说到这里,苏方木静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对面的温寒听完,若有所思,佣人这时换上新泡的茶,温寒轻轻推到她面前,“喝一口吧。”
方木没喝,只是双手环住那杯茶汲取温暖。
“那年,我十八岁,子川十五岁……从那时候起,我们拥有的就只有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