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逡凰传》陈斐旎

6、第 6 章

　　邻国的使臣送来了九龙方樽之后，沉郢设了一场宴来表示感谢之意。母妃的意思与容白如出一辙，坚持让我也要到场。
　　娴伊坐在沉郢的左侧，使臣位于右侧，容白坐在娴伊略下首，与我相伴，其他妃嫔如安妃之流，被安排在了离沉郢稍远的地方，母妃与母后均未到场，却也命人送来了极多的赏赐。
　　使臣姗姗来迟，自宴会尽头大步走来，朗声笑着对沉郢拱手：“烨王好福气。”
　　这个声音……我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使臣的方向。青崖站在离沉郢一步之遥的地方，微笑着递上礼物，我抬头的同时他也看到了我，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之意。
　　我的心底陡然一阵烦躁与不安，青崖是杀手，如今却又成了邻国的使臣，而我的皇兄极有可能就是他想要杀的那个人。
　　我发呆的时候青崖已经在向沉郢斟酒。
　　“不要喝！”我陡然站起，阻住了沉郢接酒的手，容白妖艳的眉眼低垂，仍旧含笑着微微侧首，面上不见变化，声音细小却是又快又急：“快坐下。”
　　青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仿佛几个月之前只是我做了一场梦，他恭谨地冲我颔首：“不知这是哪个宫里的娘娘。”
　　“这便是颐安长公主。”容白起身，双手叠在腹前，矜持地一矮身，巧兮笑兮，拉我坐下，侧身在我耳边问，“怎么了？”
　　我说：“我怀疑酒里有毒。”
　　而这时娴伊已经接过青崖手中的酒，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神色不定，转而又道：“这位容贵妃是六宫之中最美的女子，得烨王偏爱最重，不如贵妃饮此甘醴，为友邦与我朝一诵长久？”
　　我愣在当场。
　　容白冷冷一笑，隔着娴伊便走到沉郢身旁为他斟酒，不看娴伊，只道：“谁接了酒盏便是谁饮，你为皇后，祝酒词还是你来好了。”
　　娴伊的脸色登时变得极难看与惊慌，青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几不可闻地带了笑意。他接过娴伊的酒，在众目睽睽之中，一饮而尽。青崖笑着将酒杯倒过来像所有人展示，并说：“一祝烨王长命百岁。”
　　说罢再斟酒饮尽，又道：“再祝两国情谊如金。”
　　娴伊似笑非笑着看向沉郢，沉郢的眼色明暗不定，容白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沉郢的襟口垂下的流苏，青崖的目光投向我，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缓而面相座下众人，一言不发，再次饮尽。
　　容白的目光终于从沉郢的襟口离开，也看向我，最后离开沉郢，坐回我身边低声问我：“他到底是谁？”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到底是邻邦的使臣，还是杀手，或者都是？
　　可是他的主人派他来此，不是为了沉郢，那又是为了谁？
　　这一夜的行香水榭注定不宁静。容白的轿辇停在我的楼前，一袭水红，急步闯进我的房内，特地找我询问青崖，而我选择缄口不言，容白叹息着在我的桌前留下一只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再也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我遣散了一楼的人，披着外袍，独自站在摘星楼上，夜晚的寒风让我不住地低咳，可是我仍旧担忧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虽然杀君是大逆的罪过，但我仍不想让青崖死。
　　沉荆……我抚过鬓上那只赤金的珠钗——那是沉荆在我十二岁时送我的生日礼物，听说他的那处封地极其苍凉而又野蛮，我那学富五车的哥哥面对那样的地方，该是如何愤懑。
　　“你如果告诉了她原委，那你和她都要死在今夜。”
　　我一僵，下一刻便悲凉地笑了：他此行果然是为了沉郢。
　　青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边，他俊朗的面孔被月光照得有一种天真而懵懂的纯良色彩，他微笑着为我披上一件外袍，从后面将我抱在怀里。
　　“沉妙，你想念我吗？”
　　我僵硬地站立着，可是同时却又不想挣脱。行香水榭的湖水在月色下显得死气沉沉。我皱着眉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处：“如果我告诉了容贵妃你的底细，你真的会杀我吗？”
　　青崖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那你既然知道我没有说，那为什么还要出现？”我问道。
　　青崖低头，与我耳鬓厮磨，低沉的笑声传进我的耳廓：“因为我喜欢你啊，沉妙。”
　　我没有问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杀掉我，只是如泄了气一般地叹息：“如果沉郢死了，烨朝会大乱的。”
　　“你未免太看重沉郢这个帝王对于烨朝的重要性，沉妙，”青崖对我说，他的衣袖好似有清淡的木香，比檀香寡淡，又比龙涎香特别，他将我的袍子紧了紧，又开口，“沉郢已经变得不够贤明，那个女人使他变得昏庸，沉郢现在已经不再适合做烨王。”
　　我冷冷一笑，也不知是因为他肆意议论烨朝的国君还是对他将沉郢的昏庸归咎于容白而感到愤怒，转身问他：“那你觉得谁值得替代沉郢，你？”
　　青崖对我的愤怒感到好笑，他摸了摸我的头：“我只是一颗棋子，真正操纵这盘棋的是你的哥哥，沉荆。”
　　沉荆，这被我日夜低喃于心却从不示人的两个字，让我站在华丽堆砌的摘星楼上不知所措。我转头望向皇城，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里远眺皇城，深夜的大烨明宫一如往常灯火通明，而我现在却感到眩晕，青崖凑近我：“沉荆是你的哥哥，你愿意帮助他吗？”
　　“如果他也与你一样认为使男人变得昏庸的是女人，那他还是不要做帝王好了。”
　　一道声音骤然想起，我与青崖转头望向声源，一个几乎已经融入夜色的墨黑身影徐徐朝我们走来，来者缓缓取下兜帽，皎洁的月色映出她已衰老却仍旧美丽的容颜。
　　“母妃！”
　　我捂着嘴唇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同样吃惊的还有青崖，他后退了两步，缓缓跪下：“见过主上。”
　　“你的主人是秋泫的儿子沉荆，不再是我了，青崖，”母妃微笑着走上去，弯下腰并伸出左手，轻柔地抚摸着青崖的发鬓，“可是沉妙是我的女儿、沉荆的妹妹，我不管是你还是沉荆，都不要将她作为牺牲品。”
　　青崖没说话，母妃转身看向我，伸手抚着我的鬓发：“你瘦了。”
　　我险些哭出声来，眼前的这个女人与我印象中的已经开始不同，她明显的衰老了，从她的眼里我也不再能看到当年她看向父皇的缱绻目光，满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与孤勇。
　　母妃没有等我的回应，径自转过头厉斥青崖：“你听到没有！？”
　　母妃纹有凤饰的玄色袖衽随着母妃的转身狠狠地打在青崖的脸上，青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只是恭敬地点了点头：“是。”
　　母妃与青崖离开后，我睡在小榻上，行香水榭里的蘼萝香奢靡而浓郁，让我只觉得犹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