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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蔷薇殇 ...

  •   窗外,树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
      露重风轻。
      园中的蔷薇大片大片的盛开,娇红遍地。偶有轻风拂过,便有花落如雨。
      繁盛的花瓣上,零星的布着几点清露,点点犹似离人泪。
      月华淡淡,洒满蔷薇,让这园子多了几分迷离。
      付婉走到院中,轻声道了声:“哥哥……”
      月下的白衣公子回过头来,温和的看着幼妹:“婉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少女笑生双靥:“哥哥不是也没睡,”她的笑颜灿胜蔷薇的绽放,“还在想宁姐姐?”她摇头晃脑的,手指绕着发梢,调皮道,“哥哥如今,也算相思成疾了。”
      付塬淡笑:“你小小年纪,如何懂得相思之苦?”
      她不甘心的瘪瘪嘴,闷声道:“哥哥又小看人家呢!”
      半晌,她方问道:“哥哥,你喜欢宁姐姐吗?”她问得甚是郑重,眸子在皎皎月色下亮如秋水。
      “喜欢。”付塬坚定点头,并未多说。
      “那……”付婉支吾道,“那……哥哥喜不喜欢婉儿呢?”话未说完,白皙的面庞已飞上红霞。
      “呵呵,”付塬哑然失笑,“我说呢,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拍拍少女的发髻,刚过及笄,付婉梳髻的手法显然十分生涩,有些散乱,“自家妹子,岂有不喜欢之理?!”
      “快回去睡罢,别胡思乱想了。”付塬的笑容越发清越温和。
      “嗯。”付婉乖乖点头,转身向房中走去。
      脸上,却满是失望。
      哥哥不知道吧,自己对他,早已用错了感情。如今,自己是在这畸形的恋慕之中愈陷愈深了。
      这一世,只怕都无法回头。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窗外,冷清的长安月看尽繁华,毫无悲悯之意。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黄昏,天已昏暗。阴阴郁郁的天气,似是大雨将至。
      少女端坐在房中,对着菱花镜,细细端详自己的容颜。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极为白皙的脸上,一双凤眼顾盼生姿,无论怎样看都是一位绝代佳人。
      她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自己如此容貌,换给宁姐姐,她也不算吃亏了吧。
      她拿起立在桌边的青笠,红裙一翻,已出门去。
      晚唐的长安,失去了当年的繁华,尽是萧条之意。对于长安人来说,那个风华绚烂的年代,久远的已似前世。
      内城的街上,仍是汉时铺就的玄武岩,斑驳而沧桑。
      付婉头戴竹笠,在街上匆匆而过,绣上裙角的数枝蔷薇随她的脚步摇曳生姿。竹笠上虽带有黑色轻纱遮住脸,仍是不掩其倾城之色。
      行至一所大宅的偏房,她拍拍紧缩的朱门,轻声唤道:“宁姐姐,宁姐姐……”
      门“吱”的一声开了,绿衣女子迎了出来,微笑:“婉儿来了,快进来。”
      女子的容貌并不很美,却有一种清丽绝俗的气质绽放于眉宇之间。那样的淡淡容华,如浅水照冷月,比起付婉的妩媚明艳,毫不逊色。相形之下,竟如花光月影宜相照。
      她拉起付婉,向内走去,却不曾看到,付婉低头前的轻轻一瞥,竟藏有一抹怨毒。

      “婉儿,”薛宁猛地抬头,急道,“真的再无回圜之地了吗?”
      付婉垂头不语。半晌,问道:“薛大人怎样说?”
      薛宁喟然叹道:“爹爹要付伯伯登门致歉。”她顿了一顿,续道,“付伯伯是不会让步的,爹爹也不会……”
      “我与阿塬,终究还是缘浅。”她神色黯淡。
      付薛两家,原是世交。付清与薛毅同朝为官,又属至交好友,因此,各自的子女付塬与薛宁,也就有了婚姻之约。
      然而,半年多前,付清因政见不同对薛毅产生误解,二人针锋相对,两不相让,于是,盛怒之下,薛毅绝然割席离去,宣称从此再不相往来。
      全然不理,女儿的一片真心所系……
      欲采蘋花不自由。
      见薛宁神色难过,付婉忙道:“宁姐姐别担心,我还有一个办法。”
      薛宁心下感激,婉儿对自己和哥哥的事,竟如此牵挂。
      付婉微微一笑,蔷薇亦是失色。她朱唇轻启,缓缓说了三个字——牵、魂、引。
      薛宁一惊,倒吸一口冷气,已后退了几步:“这……这如何使得?!”
      牵魂引是苗疆蛊术,极为狠烈的术法。极大的痛楚之后,施术者和受术者的灵魂将会交换。
      薛宁平静了一下,道:“这是不成的,我怎可冒充他人?!阿塬断不愿我这样做。何况,”她抬起头,望着付婉,“婉儿你怎可为我如此牺牲?!”
      付婉握住她的手,诚挚道:“姐姐何必如此自苦?能陪着哥哥,岂不是比什么都好?”
      “是啊!”薛宁在极度的激动中有些恍惚了,“我……我别无所求,只愿……能与他在一起。”
      “婉儿,”薛宁轻声问道,眸间闪烁着感激与愧疚的光,“你真的决定了?”
      “是。”付婉点点头,坚定道。她又复凄然一笑,“我只是希望,哥哥能够幸福。”

      眉间的伤口犹未愈合,殷红的血汨汨流出。
      付婉回过神来,轻轻抹去了眉心的血迹。适才剧烈的痛似是要把她整个人撕裂揉碎,让她现在仍心有余悸。
      恍恍惚惚的睁开眼,她惊觉,面前的女子,已是红衣乌髻,凤眼桃腮,神色容颜与自己无二。
      付婉踉跄着,扑到铜镜之前,只见镜中绿裙曳地,清丽绝俗的女子。她抚着已属于自己的脸,无声的笑了。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哥哥,你可知,我这样骗宁姐姐,只是为了永远不要离开你。
      早就知道,爹爹对于与薛伯伯的割席是有悔意的,而且,他断不会阻止青梅竹马的哥哥和薛家姐姐。所以,我想了一个不堪至此的方法——作为薛宁嫁入付家。
      “哥哥……”付婉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喃喃道:“如今,我已成为你最爱的女子。”
      “婉儿,”薛宁醒来,脸色惨白憔悴,“婉儿,我们……成功了吗?”
      “是。”付婉曼声道,“但姐姐记住,从今以后,我是薛宁,你才是付婉。”

      清晨,天色初晴。
      绿衣女子打开金奁,略一思量,只取了一支琉璃玉簪,将长发绾起。宁姐姐素来温雅淡然,是不喜欢自己那样明媚眩目的美丽的吧。
      碧玉鼎中香气杳杳,上好的菊香。她坐在案边,挑起琴弦。琴是薛宁的绿绮,上古名琴。
      她的琴艺,亦是师从薛宁,并不娴熟。绵延而悠然的曲声中,偶有几处不和谐的错音,扰乱了整篇乐章。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她悲从中来,原来,真的无法成为她。她的才情名噪长安,能歌舞,善音律,通诗画,而自己,只是空有倾城之色,却连相思也无法演绎。
      心中的痛楚,似又蔓延到了眉间,要把她撕裂。
      她按着眉间的伤痕,拔出腰间短剑,恨恨地,朝绿绮斩去。
      冰弦丝丝缕缕,支离破碎,切入了她握着短匕的手指,立即有血涌出。古琴“铮——”地一鸣,似一个女子痛楚的呻吟。
      “小姐,”侍女冰儿笑嘻嘻地走进来,一惊,连忙撕下裙摆为她包扎。
      “怎么?”付婉冷眼看着她,问道。
      冰儿见伤口不深,放下心来,道:“一大早付大人就陪同付家大公子前来提亲,如今已和老爷冰释前嫌,连日子都定下了呢!”
      冰儿笑着行了个礼:“小姐和新姑爷大喜!”
      付婉还未从刚才的悲伤中回过神来,神色仍是淡淡,似是并不在意冰儿说的话。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冰儿一愣,收拾起破碎了的琴,走了出去。
      付婉听到她喃喃的声音:“小姐,真是变得不同了。”
      冷笑,挂在嘴角。
      本就是极度不同的人,如何模仿,也不是她。
      “慢着!”她叫住抱琴退下的侍女,带着轻微的忧伤,沉吟片刻,吩咐道,“将这琴修好送去给付家二小姐,就说是我送她的礼物。”

      长安,一改平日的萧条,热闹起来。人人都知,当朝付丞相在一天之内分别为儿女行嫁娶支礼。
      嫁娶不须啼。
      付婉身着大红嫁衣,坐在新房的床边。
      满头的珠玉甚是沉重,她透过面纱,隐隐可以看到窗外的月,又是缺月挂疏桐。
      她的泪又滑落腮旁。现下,那个同样凤冠霞披的女子……如何了?
      金家虽富庶知礼,然二公子,却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宁姐姐,对不起呵……
      门被推开,付塬满是醉意的走进来。
      “为什么?”他问道,眸间冷冽如月。
      付婉一惊,难道他已看出?!
      “婉儿,”他哑声道,满是悲凉落寞,“我知道是你。”
      付婉的心一颤,不住地向下沉。罢了!这番心血都成空。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问。
      付塬愣了一下,面前女子的音容笑貌,都是她。他定了定神,自嘲的笑,“并不很早,直到……直道适才看到你用手指绕着头发玩,才明白,你……你是婉儿……”
      他不再看她,愣了半晌,夺门而去。刹那远离这一堂红色。
      为他准备的红色。
      门未关,风呼啸着吹来,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哥哥,原来宁姐姐,早就与你结了心肠。
      付婉咬咬牙,换下那大红的喜服,翻身上马,向哥哥绝尘离去的方向追去。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刹那随风而逝,散落到天涯。

      付塬和付婉先后闯入金家时,薛宁已在拜堂。
      喜堂的门被重重推开,付塬白衣御风,站在门前。
      眸中蕴集了温柔与忧伤,对那个大红嫁衣的女子,唤道:“宁儿……”
      “宁儿,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开?”
      喜堂一片哗然。付丞相的大公子,长安城有名的才子剑客,难道,竟是一个爱上自己妹子的疯子?!
      “阿塬……”付婉急奔了过来,清丽的脸上不胜凄楚。
      “婉儿,”声音来自堂前的女子,她颤抖着,“婉儿,你……你对得起我?!”
      “宁儿,我们走吧!”付塬吼道,再不复平日的温文尔雅,满是厌恶之色,“再不见这些人了!”
      “迟了……”薛宁努力平静着。她倏然扯下凤冠,满头的珠玉丁丁当当的散落一地。
      青丝飞扬间,她的脸,付家小姐倾城的容颜——
      横七竖八的布满了血痕,血肉外翻,狰狞可怖。
      堂上众人惊呼着后退,付塬一怔,反踏上一步,握住薛宁冰冷的手,“宁儿……”
      薛宁轻轻挣脱了开。
      “阿塬,”她凄伤的笑,“你可愿,再看我舞一次惊鸿舞?”
      风起烛动,明灭间,青丝散尽,红色的嫁衣如红蝶翻飞。长袖善舞的女子支离破碎的展颜一笑,舞动月华,皎皎月色亦羞惭。
      那样绝世的舞姿……
      恍然间,似回到携手同游的当年,一日看尽长安花。

      “贱人!”一声断喝,打破了满堂的风情。身着喜服的金家二公子铁青着脸,冷冷逼视着起舞的女子。
      她容颜既毁,这场喜事不如就此作罢!那样的脸,无法再让自己多看一眼,罔论一生!然而,若然让她随同他人离开,长安金家颜面何存?!
      他下定决心,不理会面前的女子是否曾是他所思系,拔出了剑。
      薛宁脸色苍白,惨然一笑,如风般快速旋转着,向他手中长剑扑了过去。
      血溅华堂。
      “阿塬,”她的笑容依旧明艳,然人心悸的美,“带我离开……”
      “宁儿,”付塬大惊,抢上前去,抱起她。
      那样单薄瘦弱的身体,几乎撑不起那么沉重的珠玉嫁衣,血污透红绡,血色的美丽。
      “我带你走,再也不回来……”他的声音已嘶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付婉平静的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眼前又浮现出那女子支离破碎的容颜——本该是自己的容颜。
      她知道,牵魂引,再也牵不住哥哥的心。
      悟彼泉下人,喟然摧心肝。
      走出喜堂,院中,开满娇红蔷薇。
      她心中悲凉,拔剑狠狠斩去。
      落红遍地。
      她恨恨踩踏着,碾压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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