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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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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6.1
我拿刀架在文太医脖子上,逼他允诺,只与人说我是旧伤复发。
文太医跪在地上。“恕微臣无能。”
我怒。“不是还有三成把握?不如,就用你在世华佗的名号,来赌上一赌。”
文太医无法,欺君罔上是死罪,得罪公主也是死罪。两者取其缓,能拖上一时就是一时。
何况文太医医术名不虚传,有他在,我这病就未必真会要了命。我不死,文太医便也可相安无事。
所以,弯刀在他脖子上一架,我们俩就串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文太医随后开了一个方子,亲自煎煮,不假人手。我立时止了疼,昏昏沉沉,直睡了两天三夜,葵水淅淅沥沥竟也止了。
这两天三夜,我时梦时醒,眼睛却睁不开。
朦胧间,总觉得有个人陪着我,不时唤着我的名字,有时候是“贞平”,有时候是“小九”。
那人的指尖既凉且糯,从来都颤颤地抵着我的额头,比宫女用冰水镇过的帕子还降燥。
我力气上来,便攒着那人的手不放,偶尔听他在枕边轻轻的喘,竟也是安心。
我醒了。
睁开眼看见那人,果真是李暨。
我别过眼去,不愿看他。“谁准你来的?”
李暨伸手将自己微微支起来一点,笑答。“你。”
……
后来我才知道,在睡梦中我不断的叫着李暨的名字,一会儿柔声唤着“王爷”,一会儿骂骂咧咧“李暨,你个混|||||蛋,我要灭了你李氏全族!”
掌事的太监宫女看我在榻上拼命折腾,与文太医反复商量,终是把在偏殿的李暨抬了过来。
李暨倒也不负所望。
当我柔声唤着“王爷”的时候,李暨就低声叫我“小九”。
当我骂他“混|||蛋”的时候,他则俯在我耳边道歉,“贞平,一切都是李暨的错。等你醒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贴身婢女替我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暨曾是南渭皇族,即便杀人头点地,也不可能认错。
他! 他,如今居然……
榻前的李暨只当没听到婢女与我之间的耳语,颤着左手又将自己支起一些,转头去看一旁掌事太监。
“麻烦蔡总管。”
掌事太监居然熟门熟路,立马将他扶正,搀着他靠坐回轮椅椅背。
李暨道谢,“有劳”,眉宇轻挑,竟似不甚在意。
我坐起来,扬手退散所有人,连贴身婢女也潜退。
然后,我从床上站起身,起得猛了,脚下虚浮,身子晃了两晃。
李暨急道“慢点”,却只左肩微微耸动,左手则僵在身侧,没能抬起。
我拉过他左手查看,发现指尖僵硬,肘部轻轻一拉,便见他轻蹙眉头。
我问。“麻了?”
见他点头,我顺手揉了揉,一直揉到他整个膀子都松软才放开。
然后,我又翻开他挛缩在胸前的右手。
指尖变形的厉害,掌心微汗,幸好并没有炎症。我用帕子塞进他掌心,替他轻轻擦了擦,再蹲下身去查看他的右脚。脚掌上缠着纱布一直绕到脚踝,该是天天换药,照顾的还算不错。
做完这些,我才抬头去看李暨。
这才发现,他正定定的望着我。可能望了许久,盈盈的眸子里满满只有我。
我原本始终面无表情,可心里其实早已慌了。平时他只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小九。
可是,我……
半晌后,李暨用左手轻轻碰我的脸。
我想躲,便听他说。
“贞平,我们几时回听风院?”
听风院这三个字,顿时在我脑中炸开。
那里是我关禁罪人李暨之所在。
我堂堂北陵九公主……
想到此,我一拧身,便在他的脖子上也架起一柄弯刀。
“别拿我当小九,我不吃你这虚情假意。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李暨像是被我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愣了半晌,半晌过后又似淡然,抿嘴一笑,反倒撑起左手,将自己的脖子反迎了上去。
“也好。我死了,你便不会这般痛苦。”
白皙的颈子往锋利的刀刃上一靠,便滴出一线血来。
那可是我征战沙场的宝刀,斩金截玉,吹毫断发。
“咣啷”一声,弯刀落在地上,小九借机撺掇了我的声音,唤道“李暨……”。
李暨则更深切的看过来,伸手碰我不到。“怎的哭了?把刀拾起来再杀便是。”
说着,他竟真要俯身去够地上的弯刀。他那废手能捡起来什么?!
我尖叫,“李暨,我不是小九!我不是小九!莫要再欺哄我!”
李暨却仍做着努力。“怎会?我一直知你是贞平。”
原来……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我再也不能假装,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的一丝力气,没了。
《缺》6.2
倒下去那一刻,李暨竟接住了我。
我俩一同倒在地上,堂堂南渭安西王成了我的肉垫。
虽狼狈不堪,但我终究还是落在他手上。
李暨说,“贞平,放过自己。”
……
我曾遭受奇耻大辱,皇兄又因李暨战死沙场,论情论理都该恨他入骨。若换做旁人,恐怕一早将李暨千刀万剐。
可我怎么都不能。我甚至宁愿再多砍去几根手指,也不愿杀了李暨。李暨终究是李暨,是我贞平十四岁便一厢情愿爱上的男人。
但我有愧于皇兄在地下的英灵,我不能污了北陵公主的名号,我必须将李暨囚于听风院,任他自生自灭。
可我发现,即便如此,我仍是失败。李暨那样的身体,平日便已是一具会呼吸的死尸。
若再没人管他,不消三日,便会凉透。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在听风院里绝望的死去。
于是,白天我便让小九从心底里偷出来,晚上则重新作回铁石心肠的贞平公主。
我常常在心底痛骂小九犯贱。可我怎会不知小九既是我心底贱骨。她见不得李暨受苦,我又何尝不是?
那时我还是小九,便亲眼见过李暨那无尽的绝望。
活着,大概就是对李暨最大的罚。
不知不觉,听风院成了不一样的所在。
之于李暨,它成了避世之所。
之于我,大概也是。
我愿只为单纯无知的小九,而他则是与世无争的李暨。
这是小九一直以来的夙愿,同样也是我贞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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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入了听风院。
所有人都假装看不见。
公主府我说了算,没有人敢乱嚼舌根,否则都会掉脑袋。
初时,李暨见我身旁多带的几个仆从,还有一瞬的犹豫。
我并未告诉他,“病愈”之后的我变得力不从心。
李暨倒也没多问,释然的笑。“也好,不能总累你。”
我猜李暨终究不愿与人分享自己残废的日常,每多一个人知道,他就少了多活一天的勇气。
可是,现在真的不一样了。
我总会不自觉拢紧隐隐作痛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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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入听风院后,李暨对我愈发的好。
我旧伤复发后,身子乏得厉害,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醒不过来。
李暨身子残废,半夜已经僵醒,但他总默默熬到天光,才会命太监进来将自己抬出去洗漱。待到浑身关节能动,再让太监们推回来,守在我榻前。
等我醒了,李暨再陪我用膳。我倦得什么也不想吃,他总拿不好用的手指喂我。
我喜欢听他劝我,“乖”。就算虚情假意,我也受用绵长。我只当自己还是十四岁。
我偶尔会问李暨,是想贞平,还是更想小九同他久久。
李暨笑,“你们俩。醒着的,我只当是小九,睡着了的,便是贞平。温柔浅笑的是小九,同我可爱瞪眼的则是贞平。”
我糊里糊涂被他蒙混过关,因为我现在也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个。
偶尔我仍会动起杀念,举起刀指着他的鼻子。可只要李暨将眼神幽幽的丢过来,我便又软成了没用的小九。
我又问李暨。“你就从未怀疑过小九和贞平不是一个人?”
李暨摇头。“怎可能会认错?你们看我的眼神都一个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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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陆续遣散了听风院里的一十八个假李暨。
临走前,他们假模假式与我饯别。
最后来辞别的李暨,我几乎忘了他的脸。
只依稀记得掠他过来的时候,好像曾觉得他眼神里凌厉的感觉与李暨有几分想象。如今看来,与李暨实在差之甚远。
可不知怎的,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总觉在何处见过。
记忆追回那个月夜,小九回寝殿想帮李暨来拿新做的轮椅,然后……
“怎么了?”李暨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
思绪被打断,我回头冲他笑笑。“没什么,只觉得这个李暨似曾相识。”
李暨挑眉也同我一般轻笑。“你对他该有些印象,那晚你旧伤复发,是我求他去通风报信。”
原来是他……
我终于想起,我腹痛难忍,昏厥过去的时候,是李暨抱着我去邻院的假李暨处求救。
又是这个假李暨,冒着受罚的风险前往我的寝宫通风报信。
一直以来,听风院便是所有李暨的牢笼。
没有我的允许,任何李暨都不得随意出入。
这个假李暨,能在我危难之际敢冒风险,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一时兴起,扯下身上宝玉便追。
却未曾想这假李暨脚下一轻,好似背后长了眼睛竟要躲我。可我还未及反应,他竟又生生收了势头,任我赶上,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对我三叩九拜。
我顿时心中生出一丝疑窦。“你练过武功?”
假李暨匍匐在地。“启禀公主,小人未曾练过武功。小人从前只是普通农户。”
普通农户?我不免猜忌。
可看他五体投地的样子,也不像有假,何况这人明明是我自己撸来的。
我心中犹疑,忍不住转过头去望不远处轮椅上的李暨。
他陪我饯别一十八个假李暨,已有多时,恐怕早已疲累不堪,如今却仍强打精神笑着等我。
我当下不再多想,扬手便把趴在地上的假李暨打发了,转身走回去,便推起李暨的轮椅往回走。
李暨果真是乏了,一路上只得闭着眼睛同我说笑。
我问。“我记得当时我伤病复发,你和我一起倒在地上,又是怎么爬上轮椅,抱我出去的?”
李暨抿嘴,邀功模样。“那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那邻院的李暨房前有许多石阶,夜半人人都睡得沉,你又是怎么唤醒他的?”
“自然是大喊大叫,似个疯子。”
“可听说是听到有人拍门。”
“我抓了块石头丢门,也算拍。”
我不信。
李暨瞪起眼珠子,转过身拿他那蜷缩的爪子抠我的手指。半天抠到一根,还假模假样甩开膀子扔出去。一次不成又抠第二次。直把自己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把我逗得乐不可支……
其实,我怎听不出他话中的漏洞百出?他那么着急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我都觉得暖到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