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八则》陈渭

5、他们看得见你

　　总以为遇见了最后一根稻草，却忘了自己原来走在一片稻田之中，风过之处，青绿起起伏伏。蹲下来，笑岔气。许成平爷爷在院子里种了些花花草草，玫瑰、葱兰、紫竹梅、宝石花等等，都是极易养活的草本，爷爷去世后没有人照料，餐风饮露竟也格外肥硕，奶奶却像秋天一夜黄去的朴树骤然干瘦。
　　初中家访，那个平日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走之前说：“你们家房子很漂亮。矮的花高的树，灰的墙大红的灯笼。”老宅里，还有爷爷自己拟的匾。尽管是附会什么世家，但起承转折不见骄显只得谦厚，全然是感怀过往浮沉，没有大气势，确有动人处，正像他清瞿脸上那双温润的眼。爷爷写得一手好字，村里红白喜事都请他，许成平曾长久盯着纸上未干的墨迹，浓重的焦香，豇豆红笔洗里的清水，想到为这样的几个字或者死一次也很值。不过，等不到爷爷给他写对联了。
　　如果暑假早几天放，他回老宅能看到，爷爷早上翻杂志，下午打麻将，背着手踱来踱去，偶尔下地除草种东西，种紫色的玉米，空心菜和秋葵这些吃不惯的蔬菜，几十年如一日哈哈哈，然后在夜里静悄悄地睡沉，叫也叫不醒。妈妈待过头七又赶去出差，别了爸爸送的白色山茶花胸针，拖着拉杆箱一个人去机场。
　　傍晚云突然厚起来，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像鱼缸里一大块浮萍。他匆忙下楼，奶奶刚要和衣躺下。“现在这么凉快，我们坐一坐吧。”奶奶把话重复了一遍，边说边咀嚼着意思，这是她近来的习惯，往外探了一眼，颤巍巍反手关上房门，挪几步，陷在吱呀呀叫的躺椅里。许成平坐在旁边的小凳上，雨声哗然，天幕下无数轻纱，一层层互相追逐四处逃散。空中显得虚幻不安，地面上溅起及膝的水花，宣泄着失落和暴虐。许成平托腮凝视，小院好久没下雨。房屋前后许多竹子，叶子团聚而松散，在空中前俯后仰，左右攲斜，说不出是快乐还是痛苦。“这雨下得真大。”“是，大。”奶奶悬着手面无表情地应和，看着外面似乎在聚精会神听什么。
　　许成平掏出手机，想放首歌。跳过了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名字，移向陈奕寻。许山高的新专辑风格成熟，哭笑怒骂，率直委婉，狂傲而善良。突然觉得，也许某天许山高也会变成陈奕寻，声音里染上酒气，感情饱满丰沛，渗透一场下了多年的雨，依旧蓬勃美好。天完全黑透，雨停了。“我还以为要下一晚呢。”“是啊，下过雨就会凉快一点。阿成你早点睡。”奶奶转身回房。许成平把凳子搬到一边，要阖上大门。
　　“阿成，是我。”袁野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撑着伞湿透了，水珠从发梢滴落，手里拿着一束白菊，掉了好些花瓣。许成平说不出话，好像等了很久，他走上前抱住袁野，紧紧抱住他。纺织娘躲在草里，发出长长的锐利的声音，融解墙壁和烟囱。晚一点，月亮还是出来了，缭绕着一丝彩色的云。
　　“我一直希望世上是有鬼的。”许成平看着天花板，其实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是有的。你看不见他们，他们看得见你。”“我看过那本书。我记得那个情节。”许成平把被子拉过头顶开始小声地啜泣，袁野把手放在许成平头上，看见那些细碎的声音像千丝万缕的蛛网，发出微弱的光。
　　爸爸去世时，年夜饭前爷爷带许成平先去了一趟坟上，摆了一些猪肉豆腐之类的，以为飨奠。回来的路上，每家每户关着门，鞭炮声噼里啪啦。“爷爷，假如我没了。你们也会给我送豆腐吗？”爷爷在前面慢慢地走，小半天后回过头看着他，轻轻一笑说：“怎么，我们的小阿成不喜欢豆腐是不是？”“嗯……不是煮了很多孔的不喜欢。”
　　袁野给院子里的花草剪了枝，清理完又重新从仓库里翻出四五个瓦盆，种下七八粒葱籽、蒜苗，提醒奶奶记得勤浇水。昨天的风吹塌了后院的葡萄架，累累成串的小葡萄摔满地。奶奶洗了些放在盆里，袁野拣了颗青皮上隐隐透出深色的，咬下去，整张脸迅速缩成一团，嘶嘶地叫，白色球鞋跺在地上溅起一点灰尘一点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