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桃夭与荷华

26、云雾山

　　正儿八经地重回故地，这是第一次。
　　南宫夜坐在双头龙的背上，在云端俯瞰如画山水。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脱去稚气，也不带沧桑，正是最最美好的光景。

　　在脑海里沉淀了百年的诗句早已生涩不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她只随便拣了一首吟出，卡顿处，杀生丸竟能面不改色地接上。
　　她有些惊愕，对杀生丸侧目。
　　“殿下知道巫山神女的故事吗。”

　　“略有耳闻。”
　　天际的风吹拂他的银发，刘海有些凌乱，不折分毫风采。
　　“那殿下觉得，神女的故事怎么样呢？”
　　风吹散了她的话语，增添空灵缥缈的味道。杀生丸静默片刻，本着一贯的风格，冷冷评价道，“无稽之谈。”

　　南宫夜将身上盖着的毛裘紧紧，低声叹气。
　　“神女瑶姬为守巫山安宁献祭生命，消弭于天地间。天感其诚，不愿削其神格，百年后转世，瑶姬重为神灵，护佑朔方。
　　“随后发生的事，殿下应当知晓吧？”

　　杀生丸颔首，沉吟片刻，“神女思旧，重回故地，却见巫山已荒芜一片，横尸遍野。失去了神明庇佑的人类在重见光明后，开始贪婪地祈愿，以活人进贡，换得自己衣食无忧，前程似锦。
　　“瑶姬不愿，但疯狂的人类硬生生地留下了她，以强大的念力将她牢牢束缚。面对如此可怕的供奉，瑶姬别无选择，只能完成人类的愿望。
　　“久而久之，邪气随着祈愿侵入体内，瑶姬不再是神明。”

　　“故事到这里好像还没结束吧？”
　　南宫夜突然觉得很冷，凉风刺骨，冰霜覆心，连颤抖的音色都有了寒霜的气息。
　　“年月太过久远，我记不清了。”

　　“是吗。”
　　耳边呢喃细语般的音调似是非是，在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杀生丸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他立在云头，白衣飘飘，红梅艳艳，恍若天人。
　　“朔方的人们发觉神位空缺，遣巫女寻来时，眼前的瑶姬已是邪神，乱平衡，祸苍生。
　　“堕神千年不遇，出则昭乱世。于是巫山与八方一同前来的巫女术士合力，将瑶姬镇压。”
　　杀生丸轻出了一口气。

　　“殿下觉得，巫山的人们可耻吗？为了一己私欲榨干神力，到头来过河拆桥，隐瞒真相，将神女封印于烈焰之中，受无尽苦痛。”
　　“神生于人之念力，亡于人之念力，真是讽刺。”
　　“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
　　南宫夜垂眸，踌躇道，“但…若瑶姬怀恨在心，欲复仇……又如何？”

　　“情理之中。”
　　“那她决心将先人的孽还到后人身上，这又当如何？”
　　“这是天道的裁决，非我等能干预。若天认为此举合情合理，那这因果相报也无不公。”
　　“…可后人又怎么甘心呢。”
　　“不甘便不甘，左不过一死，便是与天斗又有何妨。”

　　南宫夜怔怔地看着他，发丝被风拂乱，带着仓惶与无助，像迷路的幼崽。
　　她带着些许祈盼地看着他俊美的侧颜，想在沉静的金瞳深处找到其他的东西。
　　朱唇轻启，带着抽泣般的颤音，“你…刚才说什么？”

　　杀生丸目视前方，压低了云头，毫不知道自己话中的分量似的，“便是与天斗，又有何妨。”

　　“与天斗…与天斗……”
　　南宫夜喃喃地重复着，虚无的瞳孔聚焦由涣散重聚，天际初晨的日光落在杀生丸的身上，银发泛着绸缎般的光彩，如玉面庞笼着薄光，一贯的冷硬线条显得极为柔和，肩头六角梅花与白皙肌肤相映生辉，真真…如神迹。

　　不觉间，她眼角滑下清泪，在天际风中刺刺地疼。
　　“是啊，与天斗又有何妨。”
　　她垂首，拭去泪水。
　　“杀生丸，你真是……”
　　真是…我的阳光啊。

　　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杀生丸或许听见了，也或并没有。
　　只是最终，杀生丸也没有追问她哭泣的原由。

　　之后，南宫夜冷静的音色打破了二人间的安静。
　　“我们到了，杀生丸。”

　　身下的双头龙听话地向下，穿过浓重的雾气，在山脚的巨石上落下。
　　巫山云雾素有美名，这会儿不过是清晨，雾老早起了好大，且完全没有散去之意，远远近近的山石草木、清泉细流在雾气下影影绰绰，梦幻朦胧。

　　但杀生丸可不是来赏景的。
　　“很奇怪。”
　　他蹙眉，鼻尖轻嗅，没有闻到空气中应有的厚重水汽。
　　“雾很大，但起得太突然了。我们穿云而下，身上衣物没有沾染丝毫水汽，干洁如常。”

　　“这不是寻常雾气。”
　　南宫夜跳下双头龙的背，锐利地扫视四周，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方才云破日出，阳光该驱散它们的，但这雾不但不散，还越发厚重了。是妖物作祟，道行不浅。”

　　“上次你来没处理掉？”
　　南宫夜摇摇头，上前一步，牢牢攥住他的衣袖，“上次走的不是这条路。太过凶险，出来时已经被堵住了，无法行通。”

　　杀生丸看了她抓住自己左袖的手一眼，没做什么掩饰，右手附上腰间刀柄，沉声道，“抓紧了就别松手。”
　　南宫夜觉得身边疯狂涌动的妖力冲得她头昏眼花，发丝飞舞，模糊了视线。
　　她要紧牙关，薄怒中挤出几个字眼，“无需你提醒。”

　　杀生丸本就习惯做事张扬，这次更是单刀直入地放出冲天妖气，在周身形成漩涡般的卷风，清开了方圆百来米开外的一片空地。
　　杀生丸还算有点良心，刻意护着南宫夜，让她不至于丢脸地被飓风卷上天去，沦为妖界笑柄。

　　方才的雾气驱散了，四周的光景这才清晰显现，的确是山灵水秀，松柏与林木交错，密密疏疏。
　　脚边有条山泉流淌，周围的石头上生着青绿色的苔，厚厚一层，没有人迹留下。
　　双头妖龙很安静，二人屏息凝神，只听得泉水淙淙，循着诡异的规律循环往复。

　　“我耳还不聋，方才…的确是没有泉水的声音的吧。”
　　南宫夜觉得这气氛不大对头，另一只空闲的手捏诀，启动乾坤阵，连通两地时空，召出了一条红色的丝线。
　　“的确。方才或许是雾气施加了幻境，也可能泉眼处是施法之源，所以泉水被……你干什么。”

　　南宫夜抽玉龙出鞘，指尖在剑刃上轻轻划了下，割出一道小口子。
　　血珠溢出，滴落在南宫夜手中的红线上，闪了几下红光。她随即捻起那线，一头缠在自己手腕，一头正要系到杀生丸手上去。

　　“这是好东西，砍不断的红线。”
　　南宫夜毫不留情地在杀生丸手腕上开了个口子，让红线另一头浸润在他的鲜血中。
　　杀生在微微蹙眉，也不再多言。
　　鲜血的粘稠蔓延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不深不浅的伤口即刻愈合。

　　“你…殿下若想查清真相就必须走出这里，若想走出这里，就必须与我同行。”
　　南宫夜打了个响指，沾染了鲜血的红线立即消失。
　　“需要时，顺着它就能找到我。”
　　南宫夜抽出玉龙，抬眼看着仍未让晨光透过的云层，审视着未知的敌人。
　　“除非…我消失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