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爱卿不早朝》只为伊人笑

3、磨刀石

　　梁琰把这“赐座”两个字咬在舌尖，说得又缓慢又慎重，像是什么情话一般。梁琰体弱，现在又不像平时上朝一样穿得华丽隆重，怎么看怎么带着几分不似帝王的柔和。
　　曹渊启心里顿时好大一阵不自在。他谢过皇上，也不曾行跪拜之礼，就大咧咧坐下了，“不知皇上深夜诏臣，有何见教。”
　　梁琰听他话中带讽，不由得失笑，明明是君臣师徒，说话之间却好像敌人过招。梁琰也不生气，抬手挥退了左右。
　　“朕叫曹相来，只为问曹相一句话。”梁琰语调轻缓，说出的话却字字响若雷霆，“河中水患，曹相预备如何处置？”
　　在梁琰的梦里，河中水患一事六月初就已有了。然而不知为何，消息却一直未上达天听。河中水患本来常有，即便此事朝廷不做处理，地方也自有一套防洪、赈灾的办法。只是这一年的水患来势浩大，在加上错综复杂的利益之争，演变成了一场死伤无数、各地暴动的人祸。
　　河中水患的折子，未到京中便已没了。此事，一直身处京中的曹渊启不该知道，坐在宫中、尚未完全执掌朝政的梁琰更不应该知道。偏偏梁琰现在就知道了此事，还觉得曹渊启知道此事。
　　曹渊启嘴边若有似无的风流笑意终于没有了。梁琰从何得知这样的消息？他此时说出来，摆明了是在地方有暗线，难道不怕打草惊蛇？他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却不愿意在少年皇帝面前示弱，只是沉声道，“河中水患，自然由各地方官员依先例巩固堤防，开仓赈灾。”
　　\\paragraph{}梁琰唇边的笑意在“依先例”三个字一出时就褪得干干净净了。梁琰的相貌肖似先帝，眼眸狭长，此时他双眼微眯，叫人分辨不出其中幽深的意味。“不知曹相要依哪一年的先例。”
　　\\paragraph{}曹渊启此时仍未弄清梁琰为何突然发难，只能试探道，“河中水患乃是常有之灾。各地堤防、府衙都自有应对之体系。先帝三十一年，河中也发过水患，因准备得当，不仅水患死人极少，水患过后，百姓或是重建家园、或是别居他所，没有不安置妥当的……陛下！”
　　\\paragraph{}一张来自河中的密折被狠狠摔在曹渊启脚下，他正要起身告罪，却被走到他面前的梁琰按住了肩膀。骨节分明的手白中泛着青色，像钩子一样紧紧地扣住曹渊启的肩骨，昭示了主人强自抑制的愤怒，梁琰的表情，是曹渊启认识他近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寒冷。
　　\\paragraph{}“没有不安置妥当的。”梁琰弯下腰来，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靠近曹渊启，嗓音低哑疲惫，“没有不安置妥当的，为何各地会有暴动。没有不安置妥当的，流民又是从何而来。是没有不安置妥当的，还是各地没有不上报一切妥当的。如今离先帝三十一年时又过了多久。曹相，”梁琰黑沉沉的目光中饱含失望与警告，“民心如水啊。”
　　\\paragraph{}曹渊启从不知道，这个总是一身病气的少年竟有这样大的力气，他忍着肩上传来的疼痛，冷汗从额头冒出。明知今天的局面正是他一直以来等待、期盼的，曹渊启的心里还是感到不安，“陛下不必多虑，若有灾民暴动，各地官府自然有兵力调配。就算灾民势大，虎贲军常驻京中，支援河中也是来得及的。”
　　曹渊启自己也觉得这一番解释实在是苍白无力。他心中明白，梁琰今日恐怕一定是要问他的罪了。曹渊启闭上了嘴，等待着梁琰的处置。
　　过了一会儿，梁琰好像是对这场对峙感觉累了。他松开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曹渊启，恢复了缓慢平静的语调。“曹渊启，你要做磨刀石，不要牵扯无辜百姓的性命。”
　　曹渊启浑身一震，泪水哽在喉头，眼中又是狂喜，又是哀切。他有心辩解自己并非要拿河中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又觉得自己不该辩解，嘴巴张开合上，舌底发苦。
　　梁琰从没有见过这样气焰全消的曹渊启，回想起他平日故意为之的傲慢，心头又气又怜，准备好的重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哼道，“监工贪墨、堤防不固，地方贪墨、粮储不足，这些事情不处理好，发一次水患，河中就要动荡一阵。平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父皇既然说曹相是贤臣，那就请曹相拿出贤臣的风范来，好好地想一想这些贪墨怎么查。父皇仁慈，我却是个心狠之人，容不下这些蛀虫，吮吸我大梁百姓的民脂民膏。”
　　曹渊启脆弱的神色渐渐隐去，梁琰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先帝晚年昏聩，地方贪墨严重，与三十一年发水患时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水患过后若是处置不当，还可能有瘟疫肆虐。曹渊启越想越愧疚心惊。
　　梁琰在梦里和曹渊启斗了几十年，从没有见过他示弱。今天只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曹渊启就三番两次地露出脆弱神色，可见他如今道行也没有深到哪里去，先帝怎么就敢委以如此重任。梁琰能感觉得到，他心中的那股无名火，正在慢慢退却。
　　真是栽了，梁琰看着那孤高似柏温如玉的曹丞相，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得放柔了声音，“曹相的用心，朕也不是全不理解，然而百姓事乃大事，民才是国本，河中水患可大可小，一处处置得不好，便会引发大乱。”
　　曹渊启依然不回话，就坐在那里望着他，倒有几分呆呆的样子。梁琰张口正要再劝，突然见曹渊启红了眼圈，立刻说不出话了。要命啊，梁琰在心里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