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扣》食盐

7、第六回 遇佳人英雄亦卸甲 蝴蝶梦翩翩梦蝴蝶

　　罗晔塘看芸娘进了云水阁，心里突然想起那个小姑娘来，叫什么呢？洛翠铭。洛神的洛，翡翠的翠，铭刻的铭。每个字都很雅，合起来却有一点小小俗气，但不妨事，这一点小小俗气显得更加有人味儿。

　　想那么多干嘛，不过一面之缘。却忍不住要想。想着想着，就看见一张略苍白的小脸在走廊里堪堪掠过。神色是匆匆的，步子却缓慢，眼里和刚刚见她时不同，有那么一点失神落魄。他突然就极想知道，是谁让她这么失魂，是谁变动了她的情绪，让她这么沮丧。

　　然后呢，然后知道了，又要怎么办？他有些怔住了，却发现自己已经朝她走过去了，而且长手长脚，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人就已经到了她面前。

　　不由自主，心里想到，一手已经搭在了少女肩头。洛翠铭吓了一跳，抬头看这高高大大的人影，亲亲密密的臂膀，突然间有些想哭，也有些羞窘，想看看对方的眼神，罗晔塘却没看她，向对面的魏嬷嬷痞子似地一笑：“今晚我要在丫头房里歇了。”

　　哗啦啦,晴天霹雳。

　　洛翠铭傻了，这一切太猝不及防，她哀求地看着魏嬷嬷，只看得世故的脸皮上绽开一朵春花，红艳艳的丰唇里吐出一句：“那敢情好。这丫头可真是有福之人！”

　　哎，命运。那一霎那，罗晔塘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却有细碎的微妙欣喜爆裂开来，好像命运多拨了他心里的一根弦，无法控制。

　　而洛翠铭的头已经炸得混混沉沉，她没听见嬷嬷此后说了些什么，没听见姑娘们地娇声和顾客们地调笑哄闹，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一只粗糙多茧的大手牵着，跌跌撞撞，委委顿顿，欢喜又害怕，高兴又哀愁地往哪里走。

　　啊，怎么办？

　　洛翠铭和罗晔塘都这样想，却是不一样的心情。

　　直到两人都进了铭金室，她的闺房，小小清倌儿的卧房，名字却起的杀伐声阵起。

　　又想哭又想笑，少女一张脸上表情复杂，美得太过可爱。

　　她想了又想，两人对眼看着，好不容易打破僵局。

　　”你可曾娶妻？”少女终于鼓起勇气，问得没头没尾。

　　哦，难不成也有野心？可那眼神过纯，又不太像。他看着那倔强的下巴，忽然想逗逗她：“有是有，不过不多。除去一房正妻，只有七房小妾，怎么，要不要考虑做我的第八位姨太太”

　　“啊。”少女的眼里闪过情绪，快得连这心细如发的百晓生都看不清，垂下眼帘，少女淡淡说道：“贵人说笑了，莫开这样的玩笑，就是贵人愿意纳了奴家，奴家也是万万不敢当的。”口气像是在一瞬间疏离了，少女的心思像是一个河蚌，紧紧地合上了。罗晔塘心里有什么情绪在发酵，一瞬间升起不知名的怒意，伸手掐住少女的下巴：“为什么？”难不成他不是良人？

　　“你不是良人啊。”少女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一样，抬起头望着他，眼里还乘着仿佛的笑意。

　　“哦，这又作何道理？”罗晔塘不怒反笑，手上不觉加大力道，惹人怒火难遏，难道是碧笙院的独有的待客之道？

　　却看见少女脸色一点点红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危险，只是据理力争：“芸姐姐说了，宁为樵夫妻，不做英雄妾。”她看得明白，这样的英雄，她怎么要的起呢？她知道自己的心，一定会为眼前的人沉沦的。而一旦沉沦又接近，种种的现实就会像荆棘一样，刺伤她，甚至杀了她。她不想死。她没有魏嬷嬷那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勇气。躲开是她唯一的方式。就像现在，被他掐着，却感觉不到危险，甚至有着微微的欢喜。这样一个人，会为她包扎，甚至提出要纳了她。她到死都会记住这个男人的。

　　罗晔塘刚刚升起来的怒气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心里有一块地方却摇动得厉害，她那双眼睛还在看着他，那样亮，那样干净，让阅人无数的他无法怀疑。他只好伸出手，像之前看她跳舞时心中所想一般，捂住了她的眼。

　　洛翠铭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捂住自己的眼睛。她也不想知道。这双手，干燥，粗糙，有着细小的伤疤，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的手都不一样，仿佛带着什么魔力似的，让她觉得安全。

　　要是魏嬷嬷知道她心底的想法，一定会笑掉大牙，在一个天底下最危险的男人手下觉得安全，一定是昏了头。

　　是的，她是昏了头，才会这样没有戒心，不分尊卑的说话。像她这样卑贱的人——是不配和将军，尤其是他这样的将军说话的。这时候却听见对方低沉地，似乎咬着牙在说：“要了你也不嫁？”

　　她的脸又一次极速地烧了起来，沉默着，睫毛在对方掌心里不断颤抖。心里却淡淡地笑了，像她这样的女子，初次给了这样的人，只能算是幸运，名节又算得上什么呢?他是将她像良家女一样看了么？她想着，心里有点苦涩的甜蜜。

　　罗晔塘知道自己说了傻话。放开了手。看见对方的眼神是害怕里带着丝笑，不由摇了摇头。

　　罗晔塘不觉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说道：“过来服侍我洗漱。”她小心翼翼地应了，心慌慌地动作，可不知为什么，心下却有些微微的失望。

　　胡乱洗漱了一把，他和衣将她揽入怀中，倒在床榻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洛翠铭知道，再怎么样，恩客也不会像他一般。

　　她觉得身上无一处自在，轻轻挪动了下，却听得罗晔塘说：“别动！”

　　她不由有些恼，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恼，嗫嚅了几句连自己都听不见的话，难受极了。却听得男人幽幽吐出口长息：“你别动，我练练定力。”

　　她睁大了眼睛，满面通红。

　　罗晔塘心里骂了句娘。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死，一掷千金，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因为一句话。因为心里的什么地方不让他轻率。也不对，也不算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抱着，依偎着，仿佛一直以来就极亲密似地，汲取温暖。在夏夜里或许有些多余，可还是让人心里舒坦，当然，也······考验定力。

　　一开始两人都睡不着，后来却双双睡了，睡得甜美且沉稳，梦里漫山遍野，都是蝴蝶。倏忽而至，悄然而去，翩翩地，振着翅子，水粉画似的，又缭缭绕绕，云烟弥漫，好似仙谷，好似妖境。

　　啊呀，是哪儿？翠横远山，草地青翠可爱，阳光金灿灿的，湖水碧蓝蓝的，蝴蝶带他们来这儿了。咦，和自己在一起地人怎么不见了？洛翠铭晃了晃头，不再去想，却有一只蝴蝶，天一样蓝，闪着翠金色，慢悠悠，慢悠悠地冲她面上飞过来。

　　咦，居然停在她鼻梁上！还微微颤着，真痒！

　　翠铭慢慢睁开眼，发现几乎贴着她面的男子的脸，长长睫毛刷过来，正随着呼吸碰着她的鼻子。

　　她脸不可遏制的红透了，却忍不住看着这个自己一无所知却又莫名熟悉的男子，直到他缓缓睁开眼，轻声问：“看够了没？”

　　声音有些哑。戳破了梦境一样的氛围。

　　蝴蝶梦，醒了。

　　哎，若他不是大将军多好。少女微微叹着，低不可闻。

　　然而并没有叹多久。一个吻覆过来，封缄了那一点不该属于她的凉薄。嗯，他觉得不该属于她的。他这样想着，便细致地去夺那低低的叹息，不仅想从她嘴里夺来，更想从她的灵魂里悉数吻去，于是益发用力，从那小小唇的形状，到那光滑的贝齿，到舌头，到呼吸。

　　她不会呼吸了。漫天的星子在洛翠铭的脑袋里爆炸，她忘了自己在哪儿，只觉得有什么让人出不上气的东西包围了她，让她忘了自己，只会呆呆回应。

　　这不是她的第一个吻。在这红偎翠绕的地方，虽是清倌人，但是被偷个香揩把油是在所难免的。可这个吻，却是第一个让她身心都颤抖的吻，让人生的一切都离她远去，只剩下她自己，和对方异常强烈的存在感。

　　是活着，是活着的。活着，所以能这样的被吻着，气息热烈却又安详，温情笼罩，却有不知名的惆怅降下来。

　　等罗晔塘停下来，就只看见洛翠铭似睡非睡的眼睛，泛起氤氲雾气，一张小口微张，还在寻找空气。

　　他满意地轻噱，点水般又掠了个吻去，拍拍少女的头，捏捏两边红红的脸颊，手感异常地好。

　　“我想了你说的话。樵夫也不一定那么好，英雄也未必对你差。你得等着我呦，我会回来接你的。”呲牙一笑，一辈子第一次故意对着姑娘轻佻，留下洛翠铭一个人在床上发呆。

　　出门碰见在旁伺候的魏嬷嬷：“仙儿嬷嬷，翠铭这丫头，你帮我看好点，下一次来我验收。”

　　呸，笑得那么奸邪，哪里像个上战场杀敌的大将，洛翠铭心里不忿，心口却又甜的发慌，回头摸摸身边留着余温的被褥——嗯，是真的，不是梦，真好。

　　耳边隐隐的，是谁在唱，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