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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胡清夷一遇李芸娘 天水郡新起傅老板 ...

  •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
      ——《南浦.春水》

      最是江南好风光。

      胡清夷正在湖畔上闲眺,春光如绣锦,绕得浑身发暖,却听见一阵琴声疏疏清清地响起来,心中一动,便向琴声所在望去——原是一艘雕丽的画舫。他一笑,扇子一摇,便要往一家茶肆里去。

      却听得箫声乍起。

      胡清夷被挽住了步子。

      好箫声。高也并非多高的,只奇在沉稳绵密中,还有许多颜色在里面,混混沌沌听不分明,然而调子是沉的,一大团窝在那里,凝住不动的云一样,却总洒出几点雨来。

      琴声婉婉地软了下去,显然是在和着这箫,却又在软处坚韧曲折,当真是声声入耳,难得的合拍。

      一曲终了,乐声甫歇,只觉得心里下了一场透雨,胡清夷拍手大赞:“好一个琴箫合奏,今日我可真是开了眼,佩服!佩服!”

      画舫里传来女子的竹节一样的脆声——“呵呵,先生若真是愿听,不妨上得船来,一同赏这阳春美景,不是更好么?”

      胡清夷微微一笑——既是佳人之邀,焉有推却之理?

      说话间便上了画舫。

      舫内没有惯常青楼画舫的排场,只干干净净几件藤制家具,一张湘妃竹帘上撒着棕色的泪点,阴阴的凉里走出一人来。

      胡清夷一愣,想起写李夫人的句子:“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和女子相遇,有的是际遇,有的是艳遇,而遇见芸娘这样的女子,则是奇遇。

      一杯虎丘茶功夫,胡清夷与芸娘聊得甚欢,虽是些散淡不经的乐理,却投机得很。胡清夷问:“小生今天出来散心,不承望路遇知音,只是这箫声在下实在仰慕得很,好奇是哪位高人所奏,可否请芸娘引荐一二?”

      芸娘听了只是笑,转脸对后面说道:“戴大哥出来罢,这位先生要见一见您呐!”

      帘子动了动,撩起一个浪来,一身暗蓝色罩着个驼背的黄麻脸先生,眼角耷拉着,向胡清夷作了个大揖。

      芸娘笑道:“戴先生是我们碧笙院新请的乐师,技压群雄,魏嬷嬷当下就付了定金,生怕戴先生跑了呢!”

      那姓戴乐师却诺诺的,连说过誉过誉,嗓音黯色黯调的。胡清夷心下多少有些可惜,有这样的手艺一衬,难免觉得这样的皮相不太相称。

      小侍端了几样细致点心上来,胡清夷芸娘坐在窗边,戴先生在靠右处歇着,三人看着碧沉沉的波浪从窗户里漏进来,一时都不做声。芸娘开了口:“戴大哥,难得遇见胡先生这样懂行的人家,您就露一手吧,也好叫我这新搭档开一开眼呢。”

      “这怎么敢当呢。”麻脸男子的声音裹在烂棉絮里一样,听起来竟有几分不情愿:“罢了,那就再献丑一次罢。”

      说罢,取箫便奏。

      好箫!胡清夷一惊。要是以武功作比,简直是一上来就劈头盖脸不要命的打法,招招见险,叫人避无可避。铿铿锵锵的金石声还未过去,却转眼成了水珠落盘,润物清神的细细低吟,继而的氤哑里忽然跳起几个高,如黑夜里的闪光一般,晃得人眼花。

      此时一个停顿长得让胡清夷差点叫出来,不行,不能停!然而不等他叫,箫音就荷花一样绽上去了,竹节哔哔啵啵地长,悉悉索索黄绒绒一团正啄着壳子发抖——然而悲戚却划上来,呜呜咽咽,萧萧索索,死一样地缠绵。正恍惚间,戴先生却卸了箫,劈手拿起茶喝,不再奏曲了。

      胡清夷仍未回神来,芸娘低低清唱:“忒多情,伤心柳外絮,愁及栏边苔,莫怪,莫怪,总是一肠旧泪,一付凡胎。”
      半晌,胡清夷总算醒过来。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叹了一声。

      等到胡清夷从船上出来,满江的水已经烧红了,太阳燃得只剩半个透明的黄影子,一点点被山洼咬下去,芸娘一身绿浅站在晚光里,水祙云裾,飘然立在船头,像是一阵风来就能吹上天去。
      胡清夷摇摇头,作揖辞去了。

      晚上的接风宴上胡清夷有些心不在焉,罢席时还是忍不住悄悄问了师爷当地琴师名号,却不曾有一个姓戴的。再问芸娘则明了得很了,绯城地界响当当的角儿,碧笙院的头牌儿,祥七爷的相好,姓李单名一个芸字,人称芸娘。

      当下按下胡清夷这边不表,只说这毗邻绯城的天水郡,近日来有些不大平静。

      天水郡在梁州也算出了名的繁华了,而这繁华之地最大的戏台也不过几十步方圆,只是爱消遣的人对这一方台子的感情可大了去了,若是几日没来看,便浑身上下不得精神,吃饭喝茶都是恹恹的。几个志同道合的聚在一起,少不了要数起前几回戏目戏子的妙处来。临了必是一番唏嘘,恨不能倒回几日时光,再看一场。

      “听晋老板说不几日有个新角要来,据说是极好的,在周边几个郡县已经闻名得很了。”周家四公子把扇子往下一磕,左手取了盖碗来,施施然啜了口。“这是新上的铁观音吧,可惜有点涩口——”

      “可不,我也听闻来着,说是姓傅,上了场,竟是无人辨得清雌雄,唱腔据说比名角也不遑多让……”

      “薛大少可别夸得太过,到时候真唱起来,怯了相,这话不就打了水漂子了?”

      “嘿嘿,李兄弟自是审慎,我不也就是风闻么,哪里就那么神的?”

      “嗐,瞎操心什么,不就几日工夫了么,到时候一见,自然分晓。”

      也不过三五日时间,可心里被这悬念挂着,竟是益发漫长了起来。

      天水戏馆挂了红幅了!

      戏园子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晋老板笑得险些何不拢嘴——这次舆论造得足,票价又比名角便宜,竟一下子招来这些人来。

      小贩们挑着碎嘴零食在旁边卑躬搭腰,殷勤买好,不歇劲儿地转进转出。

      “哥儿,拿一碟云片糕,一碟焖煮花生。”李家公子磕着香瓜子,招呼一个挑担的机灵小孩子。

      花生还未上桌,只听得开场锣音一敲,二胡声幽幽地上来——周四公子顿了一顿,摇头低赞道:“好弦!”调门一过,未见人先闻声,只听得清音亮起,如怨如诉,无半点尘俗气,又孤绝又婉亮,说不出的出尘。“李相公,”小贩低低提醒,薛家的伸出中指一嘘,眼还望着台上出神,却见台上莲步轻移,娉娉婷婷走出了正主儿,水袖半遮着脸,露出一挽水亮油光的髻来,一行一止,皆是百般媚千般娇,等到放下水袖来,凤眼里的光一放一收,竟慑了全场,当下静得出奇。

      等全场的叫好声唰一下爆出,踮着脚的小哥儿又向李爷悄悄提醒:“爷,一钱银子。”李家的仿佛刚回过神来,随手掏了一把放在他手里,挥手叫他走。小贩掂着手里足有一两的银毫子,忙不迭谢赏,生怕他反悔似的,向场西一溜小跑去了。

      却说这李家公子单名一个彦字,是县令家嫡出的二儿子,自小没有当老大的压力,又被娘亲惯坏了,介日里不思进取,还养了张牙尖口利、歪理邪说的刻薄嘴,性子却有几分狷直;再说到“戏痴“二字却是一点也不枉,比起其他几位看热闹的,倒真算是个人物。

      一折散了,众人忙不迭叫好,李彦在座席上尚如醉如痴,等到叫好声稀了的时候才爆出一声“好”来,声音又大,周围人觑将过来,薛周二人不禁失笑,他们相识既久,自然知道,这位老兄,定又入了魔障了。

      ……
      [江儿水](旦)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好个杜丽娘,竟在台上活了!李彦用袖子胡乱搵去溅出的一点泪来,好在大家都齐刷刷盯着台上,未曾留意他。

      一场演罢,众人仍是呆呆的,心里却都驻着个丽娘的影儿了!

      等到整个梨园子里都山呼似地叫起好来,周薛二人才惊醒过来,忙不迭从众,李彦却依旧失魂落魄一般。薛向来淘气,朝他大叫道:“被勾了魂去了!”李彦吓了一跳,仍旧有些怔魔,摇头赞:“当真好。”

      灯下卸了油彩,露出一张国色的脸来,却是男性的,凤眼倦烧,犹有余温。
      “傅老板,又送了两张请柬——”跑龙套的小石话音还未落地,他一摆手,“辞了吧,把话说得好听些——”他笑得温和,从抽屉里取出几两碎银按到他手里,小石慌不迭要推,傅生便加了手劲:“收下吧,先前你帮我打探的那件事,也不好做得很。”

      窗外清辉泄地,一轮下弦月无辜地惑人,傅生踱到窗前,手扣住窗棂,指甲使下力去,脸上一双长眉似挑非挑,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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