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簿》言井君

3、墓鬼篇（二）

　　他果然做了将军。
　　“封北将军上朝觐见！”通报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那日是这位将军第一天上朝，大臣们都想看一看这位被称为“神将”的大将军究竟是何等风采。
　　闻来端坐于那兀高的皇位尽力掩饰着往下眺望，他看到那人带着还未完全褪下的来自战场的杀伐步履稳健地蹋至朝堂，一头墨发高高束起，然后伸手一展赤麾，单膝跪地，朝着自己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臣，封北将军沈将白，参见陛下！”
　　他的嗓音变得低沉又富有韵味，岁月让他褪去了少年时的轻狂和张扬，变得成熟稳重，个子也高了许多。
　　周围朝臣都在说大渝有了这位二十有三的天才将军，是国家幸事，他笑着敷衍了几句，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向殿下跪着的那人，他看到那人听到自己声音时无意捏紧的双手，以及起身时望向自己的惊讶神情。
　　沈将白没想到那日的小公子和如今这龙位上的威严帝王竟是同一人。时间、地点的不同竟让那人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原本温润的书卷气现下全部化作了他周身不凡的气度，就连那时俊丽的眉眼，现在也变得出尘、凌厉又庄严。
　　那日的武林大会是沈将白第一次见他，也是唯一一次。在他看到那双眼睛时，他就想把自己最威武，最强大的一面全部展现给那双眼睛的拥有者看，他恨不得要让他看到自己所有的最好。
　　“怕是着了魔!”那时的少年这样想着。

　　沈将白被封为将军不过几月，这次是刚下战场，得胜凯旋。这一仗逼得西北蛮人后退了几百里，也在百姓心中打下了封北将军的威严，人们都称呼这位年轻将军为“神将”。
　　以后，那蛮人似是对大渝心生忌惮，攻打边关的事情做的也不如先皇在位时那样频繁。边关较为稳定了，沈将白归朝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后来一年，沈将白盛名在外，而伴随着荣耀而来的还有那满城的流言蜚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知是谁开的头，人们都乐此不疲的传着一个桃色故事：血气方刚的少年小将比武时晃花了明朗少爷的双眸，霎那恍惚，从此倾心，数年后再聚从十指相接到同床共枕，再到夜夜笙歌，不思早起。
　　这故事的主人公便是他们的皇帝和神将。
　　人们说，每当沈将军大胜归来总要先去皇帝寝宫，一身浴血的战袍，那九鼎之人必要一双玉手亲自为其倾解，皇恩浩荡，唇舌相交，化了那一身杀伐，然后云雨龙床。

　　“陛下，您怎么了？”灯火通明的寝殿里，沈将白停下了话语，问了闻来一句，“可是听腻了边城的故事？那我再给您讲讲渝国各地的风俗趣闻好不好？”
　　闻来看着桌前不解的沈将白，他摇了摇头不再皱眉，换上了一脸温和的笑容，柔声说道，“怎么会，朕……我既不能去往边城陪你、看你，就只能在这寝殿里听你讲那些关于你的故事，听着这些，我心里自是欢喜的。”
　　沈将白盯着闻来看了几瞬，知道他藏着心事，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他施了一礼，道：“陛下，您若无这般兴趣，微臣便回府了。”之后便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将白，你这是作何？可是这几日听了什么杂音乱语？”闻来急忙起身，声音变得急促又带着几分愠怒，他不是在气眼前的将军，他气的是那些蠢钝的愚民。
　　“陛下，您明白的，这几日……的确过分了些，您是皇帝，微臣还是回府的好。”沈将白低着头，声音变得冷淡。
　　闻来不想听到沈将白说这些，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眼前人刚毅的面庞，可刚抬起一半他却猛然缩回了手。
　　那些流言蜚语，他无法视而不见。
　　已经一年了，这一年里他自认规矩极了，无论何时遇见沈将白，他都恪守君臣之道。该有的距离、礼数他从未怠慢，也自认毫无差错，无论是哪位臣子、宫女见到也绝不会抓到把柄，可他却克制不住自己的内心，终于是以帝王的身份要求将军每次归朝都要听候他的召见，彻夜讨探边关战事。
　　闻来知道自己对沈将白的心思，可就因为这样，在寝殿里单独面对他的时候，他才越发的不敢逾矩，他怕吓着自己的将军，他怕连这一晚的时间都不复存在。
　　整整一年，他也只敢在他归朝的夜晚留下他，听他讲那些军营故事，听他讲他平时是如何与那些兵痞子们混在一起，又是如何与蛮人打仗九死一生。
　　他做的最过分的事就是在那人讲累了盯着自己眼睛看的时候，伸手摸一下他的脸颊。这时候沈将白一定会羞红了脸，然后撇过头不再去看自己。
　　这样的将军会让闻来心生希冀，“沈将白，既然你是这样的反应，那你是否也和我是一样的心情呢？你是否也对我拥有那般情愫呢？”
　　可是，为什么他都已经做到如此却还是会引来那般谬论，他的将军本应是天神般的存在，闻来又岂能容忍愚民们这般玷污！
　　可他又悲哀的发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恼怒，是因为那些平民无边的靡乱猜想还是因为自己羡慕他们幻想出来的那些亲密故事。
　　他一边恨着他们擅自诋毁、侮辱他的神将，一边又在脑子里赞同那些幻想，想象着那人情深的样子，所以当他意识到他的将军对这些故事感到羞恼时他又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卑贱，堂堂一国之君被别人淫想竟然还能觉得渴求并且享受其中!
　　他总是要恨的，恨这天下，恨他自己。

　　沈将白看着面前的皇帝，他的君主，居然会无助的把手抬起又放下。
　　“他不肯摸我的脸，他在害怕！”沈将白心里这样想着。他并非蠢笨之人，闻来的心思他又怎会无知无觉，可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触碰那条界线。
　　将军或许可以有污点，但皇帝绝对不行！
　　所以他只有尽力配合眼前这位大渝的国君，甚至他还要更狠一些，闻来守规矩，那他就要更守规矩，他要守规矩到时刻藏住自己那似火的眼神。闻来总会在那些夜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会用一种醉人的目光盯着沈将白，然后抚摸他，可沈将白却永远都无法这么放肆。他会羞热了脸庞，却不会打热自己的双眸，无论何时，他的眼睛都不会带着半分爱意，这简直就像一场酷刑，只属于沈将白的，持续了一年的酷刑。
　　可现在，流言已经有了，他该怎么办，他还应该坚持这场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刑罚吗？

　　“你……真的要回去？”闻来不想这样，如果今晚沈将白走了，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抓不住了，他的将军将只会是大渝的封北将军，同时他所有的爱意，所有迤逦的幻想都将不复存在。
　　“陛下……”沈将白不想走，他还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情意，哪怕一个暧昧的眼神他都没有给过闻来。不公平！不甘心！
　　“将白……你应唤我闻来。”烛火下皇帝的目光专注而疯狂，可声音里却带着绝望和倔强，“我不信你不懂我对你之心，我也不信你对我就毫无二心！”
　　“我……”沈将白说不出话，他多么想承认啊，他想说：是！我爱您，我的陛下！我爱你，闻来！可他却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放弃那场刑罚，他需要一个理由。
　　“你在害怕什么呢？”闻来声音低沉，“是非对错？天道人伦还流言蜚语？我是皇帝，若非我不做声，他们还能放肆至今日？！”
　　闻来声音已经越发疯狂，沈将白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然后他抬起头来，用一种闻来从未见过的神情盯着他，“陛下莫不是在说笑？”沈将白声音悲戚，他一字一句说道，“殿下年少继位，前几年莫不皆是朝中老臣弄权？旧臣重兵，陛下又有几成？如今眼看回权在势，陛下难道还要予人把柄？”
　　几句话说完沈将白便长跪在地，“微臣多嘴，还请殿下责罚。”
　　闻来不做声，也不去看跪着的人，他一双手攥的死紧，指甲都深深地陷入肉里，慢慢的开始有一滴一滴的血流出来。闻来从没有如今天般恨过自己的无能。
　　少年继帝位，等着他的不是荣华富贵、至尊龙威而是长达几年的皇权架空。先帝爱武，一生开疆扩土好不风光，武臣尤宠，仅一镇边将军便掌兵数万。可先帝手腕雷霆，又常年征战，故压住这些臣子绰绰有余，可闻来继位时年岁太浅，无征战、无手段、无方法，只得认着那些老臣们快活几年，竟是出现了皇权空落的局面。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是一点一点从别人怀里硬生生扣出来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失败，更不可出任何差错。
　　他跪下去，跪在沈将白面前，“是我无能，我无法制住任何人，包括你。”一滴泪流了出来，打在了地上，“啪嗒”一声响，激的沈将白抬起了头，看向了这位落魄不堪的皇帝，“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我是皇帝一日，他们又能奈我何？长夜清寒，人言可畏，一人相抵不若二人共偿。初见那日，你灼眼如骄阳，好似世上就无你畏惧的事情，那么今日，你为何就不肯与我一起拼一把呢？”
　　“人是会变的。”沈将白虚闭了眼睛，滚下一行清泪，“闻来，我的确……对你有心。说来可笑，我对你是一见倾心，可我偏偏遏制自己，因为你是皇帝，容不得污点。你不是要问我害怕什么吗？我告诉你，我害怕的是你遭奸人陷害！你从那些狡狐手里夺食，他们能善罢甘休吗？我不想成为把柄，也不想成为你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