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簿》言井君

2、墓鬼篇（一）

　　荒凉凄旷的沙土路被一辆急刹的军绿色吉普车激起了一阵飞旋的烟尘。“啪！”侧方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下来了一个理着寸头的青年。
　　“下来吧，我们到了！”这人冲肩膀偏了下头，对着空气轻声说了一句。
　　“喵！”白日里，一声猫叫平白地响在他那空无一物的肩头，接着那处的空间开始歪扭，一团浓雾翻腾飞舞，最后慢慢淡去幻化出了一只劲瘦的黑猫，它稳健地端坐在青年肩头，一动不动。
　　“他就在这下面！”青年说道，“独自睡了一千年。”
　　黑猫歪了下头，喵的一声跳下了肩膀，竟自朝前走去。寸头青年抿了一下嘴角抬腿跟上，一人一猫，一前一后地行走在满是风尘的黄沙土上。
　　“闻来，”那黑猫开了口，声音不急不缓，白静如缎，“我却不知，这千年来的每一世，你竟都还记得他！”
　　黑猫看着身后这个青年，这一世，他是一位演员，会功夫，懂拳法，身姿硬朗矫健，但无甚名气，怀才不遇。可他却着实长了一副好皮囊，确切地说，他的容貌千年未变，依旧是那副样子，墨如浓夜，厉如苍山的冷眉下面是一双朦胧却又清澈的醉眼，刀削般的高鼻下面是皓齿粉唇，线条凌厉干净，下颌骨结实又棱角分明。黑猫心里自嘲，千年前的那次约定中，他共有两件事未预料到，其一是那人轮回千年仍有记忆，其二便是他的模样。
　　闻来垂首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黑猫，他的眼睛失神了片刻，喃喃着说道，“重阳，原来你也有心所不能及的事情，呵！”他短暂地笑了一声，“我怎么会忘了他呢！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黑猫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看着闻来失神落魄的双眼开口说道，“我并非万能，不过擅长于……”闻来的眼睛向远处望了一下，闻来看出他在回忆，然后他摇摇耳朵接着说，“擅长于招魂唤灵罢了。”
　　黑猫说完便不再言语，闻来便也不再搭话，他看着前路，心里想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他每一世都不曾忘的人。
　　那人有一个名字，沈将白。而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是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小公子，告诉你，我将来会是将军！”那个如火般的少年放肆的翘起嘴角，阳光和微风肆意的泼洒、吹打在他身上，耀眼又明亮。

　　那日都城汴凉的武会是闻来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年，他背对着光，一身光影泼洒，迷了这位小公子的眼。
　　也许是闻来的眼神太过热烈，赛台上的沈将白把头一偏，准确的在一众看官堆里找到了闻来的位置，他随手把长枪甩了个花，冲着台下闻来的位置把左手一背，右手伸出做了个邀战的姿势，傲气地笑了一下，用口型对闻来说道，“看着！”
　　快速地收回心，沈将白把长枪猛地一甩，枪头直指对方面门，在对方有所防备之时又突然收势，轻飘飘地卸掉所有攻击，绕到对方身后，在对方察觉到并举刀向后砍时，沈将白猛地使枪重击对方手腕、背部以及膝弯处。每一击都酣畅又漂亮，那个比他大了不止一圈的大汉随着众人的吸气声颓然倒在沈将白的脚前。肆意微笑的少年弯腰夺过大汉手中的长刀随意扔在了一边，然后猛地把自己的长枪，枪尖朝前顶在了败者的脖颈上。
　　这次大赛，沈将白为冠。
　　大赛主持响亮地喊出他的名字，“沈将白！”而这个名字注定不会只响彻在这一方天地。
　　比赛结束，人流中他准确的找到了当时看台下那一双热烈眼睛的主人，一位寒月清风的小公子。他生得好极了，丰朗清俊的面庞上，那双灿若桃花的眼睛正四处寻找着什么。
　　“敢问这位小公子，是在找在下吗？”沈将白快速地凑到那位公子身旁嬉笑着问，“怎么，觉得我功夫好？”
　　闻来没有想到自己寻找的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可他并未多做表情，习惯性地收敛了神色，转过身正对沈将白施了一礼，“沈公子武功甚好，仅凭一柄长枪便可在此次武会中夺冠，已是无人能出其右。”
　　看闻来这么规矩，沈将白有些别扭的回了一礼，随后他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我这功夫实在是三脚猫，看不得，比起顾将军还差的远呢！”
　　“哦？顾将军？你是说护国大将军顾衡？”闻来惊讶了一瞬，不过转眼间便换做了满眼的惊喜，“你想做将军？”
　　沈将白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顾衡的崇拜，“边关男儿七尺，哪个不是为了家国在尽力拼命!将军也好，小军也罢，都是为了这一方安康。”随后，他定定地看向西北，那个总是不太安稳的方向，“小公子，告诉你，”他转过头，看向闻来，正午的阳光放肆地挥洒在他的身上，“我将来会是将军！”
　　“若如此，则大渝幸甚有你！”闻来又施一礼。
　　看他行礼，沈将白不好意思起来，刚才他只是一时激动，虽豪情满怀，可现在想想却不免有些夸大。他看着眼前的公子，又嘿嘿笑着回了一礼，“方才武会主持所言，想必公子已经听到了，在下沈将白，还不知公子名姓？”
　　“闻来。”他笑了笑，又拿出了一把折扇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人人皆知大渝国今年继位了一位少年君主，大渝国姓周，那位少年帝王实名周曦，可除了宫廷老臣却无人知道，那位帝王竟是偷溜出宫了一日。就在刚刚，这位年少的君王决定称自己为闻来，闻来，闻来，我闻君来！沈将白，我将会在那朝堂之上等你。
　　这二人眼看着越聊越投缘，沈将白大手一挥，“看你这世家公子的样子，莫不是叫那些诗书挡了乐趣，走，哥带你去吃好的、看好的、玩好的！”
　　刚才他们互相询问了年纪，闻来十五，沈将白十六。
　　“既如此，我便称你为弟，你便唤我做兄！”沈将白这样说道，可闻来并不情愿。
　　“在下觉得，比起兄弟，闻来更愿意得一位朋友知己，平淡相交，岂不胜于弟兄之道？”闻来这样反问，沈将白毫无意见，不过他还是愿意在称呼上唤自己为“哥”，对此，闻来并无反对之辞，习武之人，自是与自己不同的。
　　这一日，他们一起游了都城，看尽了万种风光，尝遍了各种小食，从正阳午后到斜阳黄昏再到夜晚的华灯满城。
　　可这日一别却是七载未见。

　　“跟紧我。”
　　黑猫突然的一句话把闻来的思绪拉了回来。
　　闻来向前看去，只见那黑猫周围慢慢升腾起一团黑雾，随着雾气的丝缕蔓延，自己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很快，闻来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喵！”又是一声猫叫响起，幽暗中一双墨绿猫瞳缓缓显露出来，接着是萦绕在黑猫身周的莹亮青雾，同时清晰的还有四周包裹着他们的沙石土砺，闻来这才明白，黑猫已经把他带入了地下。
　　黑猫一步一点地走在前面，那青雾就在黑猫脚尖飘散又重聚，轻易地化开眼前遮挡的沙土，闻来寻着这黑暗中唯一的莹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他破开土壁不断深入地底深处，看他带着自己去唤醒那位将军。
　　“到了！”久久的沉默中，黑猫忽然开了口。闻来抬头，看到了一对沉重的雕花石门。他记得这对石门，一千年前他亲眼看着工匠们把这两扇巨大的石门关上，将里面与外界彻底隔绝。
　　当初他为了让那沉睡的人不被打扰，特地把坟墓建到几百米深的地下，这一对石门更是命人从天山巨石上劈凿下来，雕刻而成。
　　石门很重，可黑猫只是拿爪子碰了一下，这千年来再未开启的石门便“吱呀”一声，向两边滑了出去。
　　门开了，里面一盏盏烛灯耀如白昼，闻来知道，这是人鱼灯，在这间墓室的墙上地上总共七七四十九盏。想当初为了找这些人鱼提取脂膏又不知耗费了大渝国多少的船舶、劳力和钱财。可闻来根本就不在乎，他那时候就如魔怔了一般只想着这人醒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看到的绝不能是黑暗，一千年的暗夜已经足够了。所以他又在穹顶上缀了无数吐灿发光的夜明珠。
　　这个四方墓穴里没有棺椁，没有陪葬品，在整个房间里最莹亮的地方横着一张石床，而这石床上躺了一个男子。
　　他就那么安静的躺在那里，散开却并不杂乱的墨发铺了满床，整个身躯包裹在了青色带素的长袍古衫中，待眼里映入那人刚烈美俊的眉目时，闻来心口猛地一悸。
　　锋利的眉毛斜飞在软软闭着的眼睛上方，挺翘的睫毛似是要戳进人的心肝里，高挺的鼻梁下抿着两瓣线条潇洒又不失细腻的薄唇，完美的下颌线刀削般坚毅。
　　硬朗，凛冽，昳丽，明艳。
　　那是他的沈将白，他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