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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黑化荷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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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山谷中的某片湖泊中,有一滩鼓噪的淤泥。
两侧的陡崖拔地而起,隐天蔽日,此一隅便昼夜晦暗,不见天光。
水滨杂生之草木以根饮黄泉水,身受常弥湿气,绿得浓稠,生而低垂,死后便沉入湖中,成了此地的养料。
死气在这水域的深处翻了几番,又被带到湖面来,先是几点如蝇的绿斑,后似蛛网向四方扩散,渐渐细密,包裹住了整片湖域。
只有几处尚未陷落的地方,暗处也已污浊不堪。
在这无望之潭,有一方淤泥突然动了一下,发出“咕”的一响,复又沉寂。
隔日的正午,日光下彻几息,此时,那唯一未被绿斑覆盖的水面显得格外清晰,潭中淤泥隔着这一层透彻的湖面,与天光遥相对望,又有了动静。
日复一日。
某日,有风经过。
它又开始发出声响,这次,那骚动愈发躁郁,愈发激烈。轰隆的声音被闷在水里,开始挣扎着沸腾。
在这恶质的躁动达到极点时,一物自污泥出,带着与水面绿藻颜色不一的嫩色,划开水波,三日出水,七日成型。
在它绽放的那一念中,天光和微风一并到来。
山谷自晦而明,光阴变幻,生长在暗处的游物和水滨之草同样受到眷顾,一切浓稠与黯淡都被附上一层光热,从佝偻退到青春。
水面的绿斑如浴火之蚁,顷刻退散。
水中央的那朵初生青荷,亭亭而立,它不慌不忙,一瓣又一瓣地舒展,在最美的弧度上停止。
这是这死地中,唯一的一抹艳色。
曦光行至一线天,阳气大盛,这湖自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了波光。
绯红的花瓣上镀了一层金光,流金凝入花叶间未干的朝露中,顺着尖端流下,汇入湖中。一瞬,生气泛起阵阵涟漪。
这是黄泉的净土,六道邪物的转机。
自此,这山中无名之地,也有了花鸟风月,万物生灵。
那株荷花伶俜生长着,不蔓不枝,纤细挺拔的躯体撑起了整片山谷。
任谁都知道它是此间的救世主。
当阳光烂漫,蜂蝶便栖息在它的花瓣上,蛙声在它伴生的荷叶上聒噪了整日,因它而苏醒的蝉为它长鸣一夏,黄雀引渡风来。
卧在水边的麋鹿静静地望着它。
它们沐浴在它庄严的佛性里。
最灵动的莫过于水中的一群游鱼,它们离荷花最近,虽谨守着不近圣身,却也常常结伴从它的阴影下游过,享受着朱华的片刻荫蔽。
这位净客生来便有一颗渡他之心,它予人栖息之所,予风月以雅致,予天地以清净之气。至诚至纯,心如赤子。
但凡生灵,都亲近它;但凡有心,皆不愿冒犯它。
当一群游鱼又一次自荷花身边过,偏偏有一只落了单。这条小白鲤莽头莽脑的,常常在一群训练有素的灵鱼中突兀出来,像是未蒙教化。可这儿的鱼都随荷花出生,按说都是日夜沐浴清气的,也只能说是单它天生无材,野性难驯罢。
那小鲤脱了伙伴,一下慌了,四处乱撞了几下,几乎要撞上了此间宝物。幸而身形轻盈,一下转了向,只让尾巴碰上了。
鱼的尾翼轻如缕薄如纱,拂上了荷花没入水面的躯干,像是搔了它一下。生来便不动如山的净客之身,竟忽然忍不住颤了颤。
翌日大晴,正午暑气烈,那群游鱼意志坚定,巍然不动地要到荷边晃一下。小白鲤在后面跟着,但它不懂规矩,又贪凉,就干脆在荷花的阴影下停住不动了。
一阵谷风吹过,荷花顺势倾了倾身子,花茎碰上了纳凉的鱼。小白鲤也傻兮兮地不知道躲,由它触碰。
花枝通达,鱼身滑腻,一经碰撞,便如君子玉陷入软榻温乡。软塌倒是安然自得,可怜那无暇碧玉周身异常,花枝轻颤。
长夏难熬,小鲤鱼自此却学得了消磨的办法:每日在净香下停一停,小憩几回,何其逍遥?
荷花的绯红颜色愈深,少了几分清明神气,多了些如同被催熟般的饱涨的艳色。
又一日,鱼群里少了只白鱼,直到太阳西斜也未出现。那朱华挺立于霞光下,一半清艳出尘,一半晦暗不明。
天一下阴沉了,乌云汇聚,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正午才放晴。
日头又过,将花影拉长,影中无物。
暴雨顷刻而至,所有蜂鸟蛇兽都回巢避难,水中央的净客伶仃站住,被雨打得左右不定。
在雨溅起的涟漪里,花下水中的淤泥明明灭灭。
它是所有生灵的救世主,即便它自不灭的脏污中生长,即便它的根依旧狠狠地扎在浑浊的恶象中。
雨后的一天,小白鲤又来了,它碰了碰花枝,在阴凉中睁着眼睛睡着了。
那日无风无晖,蜂蝶与鸟雀都避得远远的。
荷花由鱼儿靠着,半晌不动。在它们周围,圆圆的荷叶一个接一个地长出来,紧紧地挨在一起,围成一个牢固的圈。
醒来的小白鲤很快发现自己出不去了。它急急地四处找出路,最终又饿又累地回到荷花身边。
一片花瓣自空中悠悠飘落,降落在小鲤鱼的身边。那渐变的绯红花瓣饱满得像一粒果实,被无比期待而小心翼翼地送到游鱼的嘴边,渴望着被吃掉,让游鱼白玉般的身体也染上艳色。
可鱼怎么会吃花呢?
赤子般的清荷却固执地一瓣又一瓣地送到它面前,把生命最美的时间长出的最艳的色彩全部献了出去。
终于,它凋零了。
它看着自己的花瓣将小鲤鱼埋起来,也弯下了枝干,靠在游鱼的身边。
山谷随之而逝,曾经的枯荣仿佛大梦一场。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