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70、明悟此心（修）

　　风声渐急，黑云覆压，空气里湿润的水汽带来即将落雨的征兆。
　　裴戎潜伏在投石机下的阴影里，枭锐目光锁定上方背插赤旗、操作绞盘的驭者。
　　商崔嵬所言的时机，将由裴刺主创造。
　　他捕捉到兵卒为搬运火油离开投石机周围的机会，纵身飞出，攀住那台木械缓缓升高的木梁挥臂一荡，将自己抛上高处，于半空中旋身一舞，轻巧地摘去目标项上人头。
　　当尸体从高空中摔落，赤甲军一片喧哗，他们纷纷拔出兵刃，顺着投石机攀爬，打算拦截杀人者。
　　裴戎用掀下的头盔砸晕一人，从额前撩开飞扬的墨发，将下方情况尽收眼底。
　　他肩抵绞盘，手握扳手用力一转，投石车的木质架构发出一声咯咯哀鸣，宛如一头巨象被驭者扯动缰绳，猛然将长鼻甩向北面。
　　赤甲军被这一变故弄得失措，有人被甩下木械，有人被倒拖回去。
　　裴戎趁此机会，扬刀挑飞火把。火把落入油缸，火星迸溅。狭刀折回，弧光一闪，连接木梁的绞索被齐根切断。轰隆隆，木梁弹起，燃成火球的油缸被投石车抛出。
　　众人抬首仰望，目睹一道璀璨赤虹划破夜空，横贯整个军阵。
　　火球落地，震耳欲聋，赤红火星如流萤乱舞，焰浪滚滚，冲入云霄。
　　人群尚未来得及反应，北面营地内战马先一步受惊嘶鸣，随后大地震动，万马齐喑，数百匹负鞍披甲的战马踏着熊熊烈火破栏而出，将整齐密集的军阵生生冲散。
　　兵卒们惊恐奔逃，有人被绊倒在地，瞬间淹没在滚滚铁蹄之下。
　　“时机已至，随我冲杀！”
　　一片混乱中，商崔嵬沉声喝道，率领柳潋与阿尔罕杀入弓/弩营，十步一剑，血涌如泓。

　　另一头，为商崔嵬等人创造出时机的裴戎正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
　　赤甲军中不全是庸人，一些骁勇悍将迅速平复周围慌乱，他们在尉官队率的呼喝下集结起来，源源不断地攀上投石车，对裴戎穷追不舍。
　　裴戎在斩断几条抓向他脚踝的手臂后，没有同他们纠缠，轻身一纵，宛如一只漆黑猎鹰伏空而掠，穿越茫茫人海，登上第二架投石车。
　　他想要如法炮制，将之一并捣毁。
　　但这架投石车的驭者因目睹隔壁惨况早有准备，一等裴戎登车，便有三名好手同时杀来，令人无法近身。
　　时间，裴戎最缺的就是时间！他这场袭营的精髓就是乱中取胜的闪电战，令敌方失去秩序以及趁乱捣毁攻城器械就是计划的精髓。
　　因此，他不能被人拖慢脚步，一旦赤甲军获得喘息开始集结，他们这群无法动用法力的“普通人”只有被围攻至死的结局。
　　这样想着，裴戎竟面对四人围杀，丢开了狭刀，直接朝着敌人张开双臂，平静说道：“我束手就擒，你们统领必然知道我们这群袭营者的目的与来历，若是你们捉住我，将我带来他面前，可谓大功一件。”
　　果不其然，赤甲军们犹豫起来，他们在军队中打生打死可不就是为了得到上级赏识、获取功勋么？
　　然而，就在他们上前钳制住“投降者”的手臂时，裴戎忽然动了。
　　他旋身一挣，仿若不知疼痛般，在一阵绵密不断的脆响后臂膀瞬间脱臼，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搏出一个空当，接住被他投掷出去的狭刀往前一送，令那刀锋穿过驭者的胸口将人高高挑起。
　　再借由旋身抽刀的力道将尸首抡飞出去，在砸翻一人后，拖曳着飞溅的血珠将又将两人枭首。
　　仅剩的一人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抛出火把引燃火缸，并挥刀斩断控制投掷的绳索，欲将火球抛向已是满城火油的焦越。
　　见此情形，裴戎惊怒，他绝不能令对方得逞，导致今夜一场苦战功亏一篑。
　　他先是一刀宰了那人，又在投石车木梁弹起的一瞬间，用力将狭刀卡入绞盘。
　　然而一人的力道，怎能与一座庞大的攻城器械相比？
　　尽管裴戎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那绞盘依旧冷漠无情地一点点转动。
　　他只好放低身体，拿肩膀死死抵住，脱臼的左臂绵软地耷耸在身侧，尚未痊愈的伤足不停打滑，令这一向冷漠威凛的裴刺主看上去竟有几分滑稽。
　　但是，没人能笑话他，也没有可以笑话他。
　　因为他正在活万人而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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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越城内，百姓们听见平地炸雷，以为赤甲军又带来了什么厉害的攻城器械，更加惶恐惊悸。
　　然而，他们等待许久，只见城外天空映红，城楼未见震动。
　　在胆大之人的鼓动下，百姓们纷纷爬上城头去瞧外面情形，未曾想竟见到战马乱冲、火烧军营的一幕。
　　顿时，他们惶恐、惊骇、激动、欣喜……诸般滋味涌现心头，仿佛苦求的神明终于显圣，盼望的英雄终于降临。
　　有人哆嗦起来：“快、快扇我一巴掌，有人来救我们了？”
　　“竟有人敢为我们违抗王令？”更有人哽咽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谁都知道血瘟的可怕，谁都明白血瘟无法治愈，他们本来已放弃希望，麻木等待一场大火将自己连同家乡焚为灰烬。
　　然而，此刻却有人用映红茫茫穹庐的烈火，将他们从地狱拉回人间。

　　百姓们一番相拥而泣后，注意到裴戎面临的困境，开始闹哄哄地乱成一团。
　　有的人跪地磕头，祈求神佛保佑他们的英雄刀枪不入。更加务实的人则召集仅剩的青壮，找来弓箭、石头，向乱军射击、投掷。
　　但由于他们大都没有受过训练，兼之饥饿乏力，箭矢、石块大多失了准头，甚至有一些偏到了他们的英雄身上。
　　裴戎蓦地一偏脑袋，额角被石块擦破，血线顺着鬓发流下。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被生生气乐了。
　　此刻他已被彻底压跪在地，但依旧坚持卡住绞盘。力气流失，呼吸粗重，汗水将发丝黏在脸侧，不断施力的手臂在不住颤动。
　　他听见有敌人从背后走近，但他无法阻拦，亦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冰凉的刀锋贴上肩头。
　　“你很厉害，也很骁勇。”统领赞赏道，“但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裴戎的肩胛在紧绷的脊背间高高隆起，几乎要刺破皮肉，汗水顺着腰线流淌，令胸口与裤沿晕出深色。
　　他嗤笑道：“英雄，哪儿来的英雄？我只是拿你们的骨头磨磨刀而已。”
　　统领顿时怒火中烧，用力将刀锋压入裴戎肩头，双目赤红地欣赏着鲜血将人半边衣衫濡湿与那具矫健身躯倏然加剧的颤抖。
　　“杀我兄弟的滋味如何？”
　　裴戎的身躯被压得更低了，狭刀在与绞盘的对抗中逐渐卷刃、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还行。”
　　统领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发笑，眼神又为何这般平静，明明他的生死已被掌握在自己手里。
　　“焦越里有你的亲人？”
　　他认为对方这般拼命应该只有这个理由。
　　裴戎道：“我不是这里的人，也没有去过那座城。”
　　这个回答令统领更加不解了，他似讥似赞道：“为一群陌生人拼命，你还说自己不是那种为了所谓匡扶大义拯救苍生四处坏人好事的蠢货？”
　　裴戎摇了摇低垂的头，他之所以会来焦越，会做这出这样疯狂的事情，就是想要认清自己。
　　他是否认同慈航的苍生大义，是否会如爹亲一般行善举而不求回报，是否能像“李神仙”那样渡彷徨世人……此刻他已看清本心，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他与他们皆不同。
　　他不是陆念慈、不是罗浮殿尊、也不是那“李神仙”。
　　他就是裴戎，也只是裴戎，一个父母双亡被师门放弃又被魔道养活的孤儿，从根子上就被毒烂的、地地道道的苦海坏种。
　　他来到这里，做这样的事情，救这群陌生人不是因为善意、怜悯、为博阿蟾好感或者别的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想那样做！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他都不喜失败，总要做成才行！
　　他想做英雄就做英雄，想为魔头就为魔头，恣行无忌，为自己而活，这才是他的本心！
　　原来这才是我啊，裴戎心想，凛冽的眉眼飞扬起来，焕发出他这个年纪本该拥有的恣意轻狂。他依旧沙哑地笑着，越来越大，如同助以烈酒与劲风般蓬勃高涨。
　　那笑声被冷夜寒风卷上高空，战场另一边正率领马群冲锋的蟾公子身形微微一震，倏然拽紧马缰回首南望。
　　旁边同样策马作战的商崔嵬拿青川引当枪使，每出一剑挑飞一人。见人停步，他奇怪问道：“前辈，怎么了？”
　　“我听见自己耕耘的种子破芽了。”阿蟾说，有漫野火光映满深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