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62、心悦诚服（修）

　　吓唬走秋鸣后，裴戎回到廊间，拿来干净的软巾擦去身上的热汗。
　　另一旁蟾公子姿态随性地盘腿而坐，身边放着药碾以及用桑皮纸盛着的各色药材、种子，他正在制作伤药以备所需。
　　宽阔的袖口被挽起，用布条绑在身后，过长的头发被他略嫌碍事地束起，发尾盘在肩头。
　　裴戎已经见惯了蟾公子百艺皆精的模样，此刻也见怪不怪，正打算拿对方准备好的糕点垫垫肚子，便听墙院外传来一阵爽朗大笑。
　　一行大师随笑声而至：“李神仙、裴小友这几天睡得可好啊？”
　　裴戎昂头瞧着他，讽刺道：“我俩没有负担与忧虑，自然睡得不错。”“但料想大师最近几日应是辗转难眠，我听闻前段时间佛寺里的仓库遭到洗劫，本就不多的存粮被人掏空了一半，大师可找到了那窃贼和粮食没有？”
　　孙一行叹气：“哪能找到啊……多半已经落入窃贼腹中。”
　　裴戎嗤笑一声：“你我心知肚明，一两个人可吃不了那么多，怕是那客院中人都有参与，可见他们对你苦心维持的秩序有多不领情，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孙一行手揣袖中，大摇大摆地坐在裴戎身边。他脸上依旧可呵呵的，仿佛真就那般慈悲心肠从不着恼。
　　“裴小友，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别。”裴戎抬手竖掌挡在他与老僧之间，“你年轻时做的那些荒唐事我已经听腻了，不想再听你入梦幻化美人戏耍须弥山菩提僧的故事，和尚何苦为难和尚。”
　　孙一行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什么荒唐事，明明是英雄气概！寻常人敢去捉弄那佛陀转世么？你敢么！”
　　“也罢，既然裴小友不愿听李神仙的故事，贫僧也就不多嘴了。”
　　他刚想起身，就被裴戎抓住袈裟拽了过来，并有一盘糕点塞进怀里。
　　裴刺主英雄好汉，能屈能伸：“这盘桃花酥是在下请大师的。”
　　孙一行这才满意地坐回裴戎身边。
　　见蟾公子正专心制药，没有注意他们，两颗脑袋鬼鬼祟祟凑在一起。
　　裴戎悄声问道：“御众师的前身……‘红尘不染’到底是何来历？我自认不算孤陋寡闻，竟从未听闻。”
　　孙一行咀嚼着桃花酥，口里含混：“你当然不曾听闻，这世间一位大人物刻意抹去了关于‘红尘不染’的记载。三百多年过去，同‘红尘不染’一辈的人老的老、死的死，也只有贫僧、菩提僧、天人师等几个老怪物知晓了。”
　　孙一行掸去身上糕屑，大敞着胸怀，坐得金刀大马：“说起来，李神仙还与江轻雪及慈航道场关系匪浅……”
　　裴戎心头一跳，但面容不动声色：“怎么个关系匪浅？”
　　孙一行神秘笑道：“别的我不敢多说，我只能告诉你抹去‘红尘不染’记载的大人物，就是慈航天人师江轻雪。”
　　“其背后深意有多恐怖骇人就无需贫僧提醒了吧。”
　　裴戎顿时沉默下来，心头一阵窒息，阿蟾是天人师曾亲手对付的敌人？
　　天人师……那可是天人师啊，立于云端，威压天下的绝顶人物。
　　虽然他与众生主两败俱伤后一直闭关于玉霄天，然一旦他重履人世，阿蟾以及……梵慧魔罗能翻出他五指么？
　　一时间对于御众师的忧虑压过对于他身份的探究，但若事情到达这个层次已非裴戎一个小小的养真修士所能解决的。
　　裴戎掐断思绪后将忧惧埋藏心底，状似云淡风轻地换了一个话题。他调笑道：“大师既赢了赌局，可让‘红尘不染’给你磕头不成？”
　　孙一行笑道：“我倒是想，但谁说是我赢了？我可是输得一败涂地呀。”
　　裴戎奇道：“南柯寺名扬四海，怎会是你输？”
　　“那场赌局的精髓从来不在结果，而在过程。”孙一行说到此处，不禁有些唏嘘，“当初我因师仇入魔，认定这天道就是要人弱肉强食，逼人吃人。”
　　“李神仙瞧出我牛心左性，难以道理说服，方才与我约了那场赌局。”
　　“我不甘被俘，一心想要那位对我磕头认输，于是将全副心神与精力都投入在替南柯寺扬名的事情上。”
　　“建寺之初，我原本依旧打算走歪门邪道，效仿伪君子行径，装成得道高僧骗香火钱。”他捋一把苍白的胡子，嘿嘿笑道，“或者当一个送子菩萨，去给求子心切的美妇人们开开光。”
　　那时，孙一行并不知道，这是“红尘不染”为他铺下的救赎之路。
　　修行者，讲究出世修行，入世炼心。许多僧道自以为他们开坛讲法、斩妖除魔是在普度苍生。殊不知，他们因善行得到感激与回报，却是苍生在渡他们。
　　孙一行便是一个被苍生活生生从恶僧渡回好人的例子。
　　时隔旷久，他早已记不清楚是哪样的善人、哪一桩奇事感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
　　或许是在景元二十七年，一场波及天下的灾荒中，他路遇的一位身染重疾的老妇人。
　　对方瘦骨嶙峋，躺在树下苟延残喘，为不将疫病传染给旁人，不停地向想要救治她的孙一行身上投掷石子，叫他走远一点。
　　或许是在京都西郊碰见的一名逃将。
　　他原本在一名通敌叛国的元帅手下任职，当发现对方命令边疆数万将士越过边关向北强攻，以此将这支精锐边军卖给敌国时，趁夜盗走元帅虎符，并托付给萍水相逢的孙一行。
　　他自己则被抓回，吊在军营外凌迟。
　　孙一行怀揣着沉甸甸的虎符，混在人群中看着他，想要出手相救。
　　却见那逃将满脸血污地笑了笑，朝着孙一行的方向虚弱地摇了摇头，然后迎着刀锋挺胸，干脆利落地了断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他听闻的，有他目睹的，也有他参与的。
　　人，最怕的是以心换心。
　　即使他在建立南柯寺时动机不良，但见了那样多的真心真意，他也忍不住假戏真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时至今日他竟不再惦念那个赌约，也不再记得自己的假意，最终活成了一个得道高僧的模样。
　　“我浑浑噩噩活了大半辈子，最后却在一场赌局中获得明悟。”孙一行笑容恬淡，抚掌吟道，“荒唐一赌破玄机，原来初心是此心。”
　　裴戎听罢孙一行过往，思及自身，忍不住问道：“可若是你为苍生牺牲一切，而苍生回报你的却是痛苦、悲伤与不甘，你还能转回此心么？”
　　慈航那些人告诉他，他合该为苍生牺牲，他合该为天下做正确的事，但他、但他为何会这般痛苦？
　　裴戎凝视孙一行，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孙一行弯起眉眼，阳光晒在他的脸上，眉弓高耸，鼻梁坚毅，虽然须发苍白，但依稀能瞧出年轻时英武的轮廓。
　　他指着院子里一棵歪脖子的桃树，道：“看见那棵树没？”
　　裴戎点头。
　　孙一行道：“它出生的位置不好，屋檐挡在它的头顶，被压得弯折了身躯。但纵使如此，它还是绕过阻碍坚韧不拔地向上长去。”
　　“人，也是一般。”
　　“无论你遭遇了多少苦难，无论你的立场是善是恶，有一些事情，你会从心底里知道那是你必须要做的。”
　　他慈爱地看着裴戎，像是一位可靠师长在解答迷茫孩子心中的困惑。
　　“别放弃自己，也别对苍生失望，那个能渡你之人或许还在赶来的路上，也或许本就在你身边。”
　　裴戎微微一怔，下意识扭头向院中，桃花纷飞而过，仿佛牵起一副嫣红纱帘，露出树下盘腿而坐的美人。
　　阿蟾已经开始磨起药碾，时不时用指尖捻一点褐色药粉送于鼻下轻嗅。他神情投入，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场，仿佛只要他出现在这里，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
　　孙一行顺着裴戎目光望去，又在他二人身上左右一瞧，似乎悟到了什么。他忽然扬声唤道：“李神仙，方才裴小友说了一则妙问，您可想听听？”
　　蟾公子用小刀将石碾中的药粉刮入铜盘，用小火细细焙烤，袅袅白烟朦胧了他的眉眼。他头也不抬：“什么妙问？”
　　裴戎瞪大眼睛，他实在没有想到老和尚竟如此无耻地出卖自己，顿时指峰一并，快如疾风地点向孙一行喉下，打算弄哑他。
　　但老僧早有所料，优哉游哉地夹住袭来的指头。
　　“他问南柯寺业已扬名天下，您什么时候完成赌约，向我磕头认输呀？”
　　这老匹夫竟把他们的交谈掐头去尾，断章取义！
　　裴戎薄唇微抿，脸皮臊红。他是真的有点儿怒了，刀鞘在掌中一转避过老和尚的拦截，狠狠打在对方肚皮上。
　　孙一行深吸一口气，肚皮变得绵软，吸去刀鞘带来的力道。
　　孰料，裴戎紧接一掌拍上刀柄，孙一行顿时眼珠一凸，差点儿没把吃进去的糕点全都吐出来。
　　“阿戎。”蟾公子沉声，颇有点责备的意味。
　　裴戎冷哼一声，收回刀鞘夹在怀里抱着，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那老匹夫。
　　蟾公子拍打去掌心残留的药屑，放下挽起的长袖，起身向二人走来。
　　“一行大师用禅梦法演绎千载春秋，令商景帝醒悟，建立百年治世，你该尊他。南柯寺每逢天灾必然现身凡尘，赈济灾民，活人无数，你该敬他。”
　　孙一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肚皮，笑呵呵道：“您过誉了，过去的功绩哪有提一辈子的。”
　　“况且是我玩笑开得过火，裴小友方才出手的。只需要下次还有美味，您记得给贫僧留上一份，贫僧便心满意足……”
　　老和尚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那位在他记忆中神姿高彻的道君一振长袖，双手交叠，以古之大礼向他伏首相拜。
　　“这……这如何、如何使得！”孙一行手忙脚乱地从廊沿起身而跪，
　　将额头砸在地上，声音轻轻发颤，“我已知晓您的苦心，您何必、何必这般。”
　　蟾公子道：“我虽有那般用意，但更多当作一件随手而为的趣事，并不信你能够浪子回头。”
　　“我只是铺下一条虚无缥缈的路，是大师你自己生生走通了它。”说着，阿蟾垂首触地，微笑道，“我心悦诚服。”
　　孙一行将脸死死贴在交叠的双手上，能看到晶莹的泪水从缝隙间渗出。
　　而这一幕给裴戎带来的震撼与动容，成为他后来挣脱枷锁、重获新生的关键。
　　在他所不知的地方，蟾公子与魔罗同样为他铺下了一条路，并期待着他能踏平每一道崎岖，跨过每一个坎坷，斩尽春秋归来，尤是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