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41、我真开心（修）

　　慈航道子们守在战圈外焦躁不已，场中二人的决斗远非他们所能插手，贸然相助不但搭上自己性命，还会拖累剑子大人。
　　忽然，大地猛然一震，仿若飓风刮过，一道无形气浪波及全院。顿时飞沙走石，尘土漫天，沼泽重新化为泥土。
　　众人行动皆为这一变故停滞一瞬。有道子想到什么，惊惶道：“糟了，我们没能将全部杀手困住，有漏网之鱼潜入后院！”
　　另一人愕然：“那主持阵法和守护阵眼的几位师兄……”
　　对方悲戚侧头：“他们怕是……”
　　话未说完，一道尖锐怪异的笑声接口：“怕是已成一道下酒之菜。”
　　众道子寻声回首，见刺部装扮的矮小侏儒蹲在墙头，手臂奇长，如猿猴一般垂过膝盖，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被他抓在手中。
　　得到道子们的注目，他得意洋洋地伸舌舔了一口人心，咧嘴笑道：“不愧是能为高深的阵法修士，舔一口都能尝到法力的滋味，又咸又辣，就像是我老娘腌得入味的泡菜，真是开胃啊。”
　　在众道子发怒前，他一个腾跃从墙头翻下，滋溜儿一声跑得无影无踪。
　　唯留一道尖利呼唤响彻云霄：“刺主大人，阵眼已破！”

　　裴戎听见那道呼唤，好歹想起自家刺奴们还可怜巴巴地陷在泥地里。但他正杀意上头，想也没想地将手中狭刀掷出。长刀如流星坠地，真元与刀意迸发，将泥土绞卷崩开，黑衣杀手们破土而出。
　　商崔嵬见此破绽，秋水一剑点向裴戎咽喉。哐啷一声，长剑被人架住。
　　十一满是尘土的面孔自裴戎背后显现，手中狭刀从人肩头擦过，横挡商崔嵬一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还没能从地底的窒息中缓过劲儿来，手指与刀锋一同微微发抖。
　　裴戎一拳捶上商崔嵬胸口，将人逼退丈许。他接过十一送来的狭刀，刀尖斜点地面步步逼近对手。十一紧追刺主身后，想要助其一臂之力。
　　裴戎头也不回：“退下。”
　　十一不解：“大人，商崔嵬剑法高超，难以短时间拿下。莫如您正面主攻，属下侧翼偷袭，令他疲于防备，自乱阵脚……”
　　裴戎猛然扭头看向十一。狂风凛冽，翻卷的乱发下露出半张脸，下颚微抬，唇薄如刀。一只点漆似的眸子隐隐发红。
　　十一震住，不觉噤声。主人身上酷烈的杀气令他头皮发麻，但他还是秉持一腔忠心竭力劝说：“大人，双拳难敌四手……”
　　“滚。”裴戎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抬脚将人踹开。转头看向商崔嵬时，引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来，我们继续。”
　　商崔嵬转动剑锋，凝注对方：“你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裴戎道：“哪里不同？”
　　商崔嵬道：“我本以为，苦海刺主该是一个冷酷理智、不择手段之人。”
　　裴戎哈哈笑道：“商剑子，你知道苦海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么？”
　　商崔嵬道：“什么样的所在？”
　　裴戎道：“苦海是一个毒坑，所有掉进去的人都会染上一种剧毒。”
　　商崔嵬又道：“什么样的剧毒？”
　　裴戎道：“名为‘疯魔’的剧毒。”
　　商崔嵬冷嗤：“所以，就连你这刺主也明白苦海之中尽是一群疯子？”
　　“疯了也好，只有疯了才不会去考虑，为何有人活得无知自在，而有人要活成我这样。”裴戎只是大笑着，抬手无不挑衅地冲商崔嵬勾了勾。兵戈锵鸣，杀伐再起，水银月光绞碎于刀剑锋芒之中。

　　这是一场艰难的决斗，商崔嵬心想，比他遇到的任何一次厮杀都要惊心动魄。
　　作为罗浮剑子，他的生活极为优渥，在白玉京内外前呼后拥，所到之处皆被人以礼相待，因此极为缺乏游走生死的历练。之前他修为超越同侪，二十余岁为养真顶峰，差一分便入照神，与各宗派领袖同列，以境界压人战无不胜。
　　而此刻，面对同为养真、有死人刀加持并身经百战的裴戎，商崔嵬竟节节败退。他越战越疲，裴戎却越杀越狂！
　　杀气纵横，刀剑无眼，裴戎黑衣、商崔嵬雪服俱是一片鲜红。幽微月光下，不时泼溅出一场红雨，夜色苍茫，飞红扫千秋。
　　最后，商崔嵬被裴戎彻底干翻在地。
　　慈航的骄傲输了，输得很难看。
　　青川引被对手击飞斜插入地，商崔嵬憋着一口傲气，硬抗下刺主三次重击，人也同失去掌控的长剑一般狠狠摔倒在地，鲜血混着尘土将他的面孔污得像只花猫。狭刀在即将刺穿他咽喉的一霎陡然停住，巨大风浪将人长发掀起，如飞雪泼墨。
　　商崔嵬定定盯着眼前刀尖，神情恍惚，脑中一片混乱，为何、为何他会停手？
　　裴戎不但停了手，还撤了刀。
　　商崔嵬本能地挣扎，想要从地上爬起。他将起一半，便被裴戎横臂抵住咽喉，重新压倒在地。后背重重撞上冷硬地砖，触及身上伤口疼得人浑身发颤。
　　商剑子眨动眼睛，将流入眼眶的鲜血逼出，视野模糊地看向骑在他身上合身压制他的男人。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问不出。
　　再观胜者，裴戎的状况比商崔嵬好不了多少。他用力锁住对方各大关节，脊背隆起，头颅低垂，犹如一只猎食中的猛兽。血水混着汗水汇聚于颌尖，一滴一滴砸落身下人胸口，晕出一片深色。胸膛剧烈起伏，将寒风引入肺中，每一次呼吸都是火辣辣的疼。
　　裴戎□□道：“回、回答我一个问题。”
　　商崔嵬表情颓败，咬紧牙关。他被仇敌俘虏，已心存死志。无论对方如何威逼利诱或是折辱于他，他的答案只有一个。唯死而已！
　　孰料，他竟听对方问道：“你服不服？”
　　见商崔嵬神情怔怔，似不可置信，裴戎不耐烦地对压在手臂下的脖子使劲儿，令人呼吸艰难、呛咳连连。他如同龇牙的雪狼般恶狠狠地重复道：“你服是不服？”
　　商崔嵬茫然，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我……不服！”
　　裴戎吐出一口浊气，羞辱似的用刀面拍了拍商崔嵬脸颊，沙哑威胁：“不服，杀了你啊。”
　　商崔嵬面色涨红，一字一句道：“我不服！”
　　“嘴倒挺硬。”裴戎抓住商崔嵬散乱发髻，迫使人抬头。商剑子偏头闭目，任凭其打量。
　　裴戎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眉目，想从中找出一丝半点属于裴昭的痕迹。但他失望了，商崔嵬同他心中幻象的裴昭没有丝毫相似。根据大觉师的描述，罗浮殿尊应该是一个耀眼如旭日的人物。天赋异禀，果敢坚毅，处事公正，为人友善。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向往、追随的独绝魅力。
　　而在商崔嵬身上，裴戎只看到刻板、端肃，犹如云中落下的雨水，淡而无味。像极了残存的童年记忆中，白玉京留给他的感觉。
　　那缕盘亘心间的嫉妒消散，裴戎感觉到释然。这名罗浮剑子是慈航圈养出的金丝雀，一举一动都由身后的殿尊们拿着标尺规划。自己虽在苦海过得辛苦，但至少能比他恣意些。
　　裴戎难得感到快意，像是有一块积压已久的巨石从心头卸下。他松开扼住商崔嵬的手臂，垂头自顾自地笑个不停。那放肆的笑声令一旁拼杀的刺奴与道子们胆战惊心，以为他是想出什么精彩绝伦的手段来折磨剑子。
　　一名道子焦急难耐，付出背挨一刀的代价，摆脱与之鏖战的刺奴，合身扑向裴戎。本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战，孰料裴戎已是强弩之末，竟被他一头撞飞。刺主后背砸上院墙，又摔倒在地，垂头捂胸不停咳嗽，墙面被他撞裂的碎石簌簌而落，将人弄了个灰头土脸。
　　十一大惊地奔行过去，揽住刺主腰腿，将人背在身上，口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刺奴们闻哨集结，将裴戎与十一护于中央，有序撤离。
　　离开后，十一背着裴戎在长街上迎风疾行，身后依旧传来不停歇的笑声。他怀疑刺主中了什么诡异法术，担忧问道：“大人，您还好么？”
　　裴戎安抚地摸了摸十一脑袋，将脸埋于人后颈，闷声道：“十一，我真开心。”
　　十一疑惑地拧起眉毛，但杀手的谨慎令他乖觉闭口，不再追问。

　　院中，商崔嵬唤住打算追击苦海的道子们，摇了摇头：“穷寇莫追。”
　　他撑着同门肩膀站起，行至阶边，打坐调息。伤患们被抬至一处，上药疗伤。没有受伤的道子则打扫起战场，将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分开。无论是苦海杀手，还是慈航道子都得到妥善对待，排得整齐，犹如沉眠。
　　片刻后，清算出结果，慈航道子杀敌十五人，战死十人。双方死伤差距不大，算是平手收场。
　　商崔嵬调匀真元，感觉略好些后缓步走至同门尸体面前。他凝望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拄剑做拐艰难跪地，俯身将每一具尸首的双目合拢。他做得很慢、很慢，期望有师弟能突然坐起，抓住他的手腕说，我还没死，我还能活。剑侍抱着白布跟在他身后，将同门尸首仔细收敛。
　　商崔嵬失望了，死而复生的奇迹没有发生。他垂首默哀片刻，起身环视众人悲戚神色，叹道：“走吧，带他们回家。”
　　在返回西城的过程中，剑子心中止不住地乱想。
　　根据苦海刺主从前的“丰功伟绩”来看，他应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为何此次碰面执意同我决斗？他明明可以杀我，又为何在最后一刻收手？
　　还有阿鼻刀……那种墨色的刀法，那股骇人的杀意，不会错的。
　　几年前，他随霄河殿尊前往玉霄天拜见天人师，得到批准进入藏有万卷典籍的琅嬛阁，打算借阅剑法触类旁通，以提升对于大自在剑诀的感悟。
　　琅嬛阁内，有一奇宝名为照影壁，收纳了所有典籍经卷创造者的身影。
　　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触动照影壁，有幸目睹一位面目模糊的慈航先贤运使阿鼻刀的景象。与今日所见如出一辙。
　　只不过那位苦海刺主应是将将入门，而照影壁中人才真正是“一刀阿鼻，苍生涂涂”。
　　阿鼻刀因其邪性，虽为慈航嫡传，但天人师从未交与弟子修行。苦海是通过何种途径得到了它？
　　商崔嵬皱眉，要尽快将此事禀告霄河殿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