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40、杀褪天地（修）

　　……舞刀？裴戎微微偏头，万年不变的漠然面孔上闪过一丝茫然。
　　他见过酒宴上的刀舞。舞者披挂明珠宝珥，刀缀多彩丝绦，身姿柔软舒展，长刀在人手中舞得如同摘花拂柳，曼妙且不乏张力，端得是赏心悦目。
　　而他自个儿的刀法……说来可笑，那似乎不能称之为刀法，只能称为杀人的手段。由代代刺奴提炼总结，以绕后、背刺、突袭及一击毙命为特点。极为干脆利落，半点花俏俱无。
　　怎么看，都不像能用来下酒的吧？
　　裴戎生有薄茧的手指不觉摩挲狭刀，有些犹豫不决。
　　但见御众师撑头看着他，懒洋洋地又向他敬了一杯，通身气场是难得平和闲适。他面颊泛红，醉态酣然，再由那身朴素雅致的打扮一衬，像是春日初酿的梅子酒，甘冽得不行，无端端有些戳人。
　　“脚生根了么，怎么不动？”
　　裴戎不再犹豫，指推铁锷拔刀出鞘，在这灼灼桃花之下，舞动起来。他有些紧张、僵硬，不停盘算该接哪一招才会好看。舞罢收刀后被风一吹方才发现出了一身细汗，只觉比任务更加累人。
　　然而他的辛苦没能得到赞赏，而是惹来好一通嘲笑。御众师点评道：“木头劈得不错。”
　　梵慧魔罗走下桃树，平地风起托举他缓缓落在桃花铺成的嫣红间。两人靠得太近，带着酒香的呼吸吹拂裴戎鼻尖。
　　裴戎下意识退步，但被梵慧魔罗环住腰身拉近。御众师用他那过高的身量与强健的手臂包裹住刺主，令人靠在怀里转身，后背贴上胸口。令人甚至能体味到随着他每一次呼吸，那饱满前胸被挤压上后背的触感。
　　梵慧魔罗抓起对方右手，掌心贴着手背，修长手指插入指缝，将裴戎与狭刀一同握入手中。酒醉之人微微摇晃着，歪头将下颌搭在人肩膀上，含混道：“杀人之刀不只狰而可畏，有时，也可以很美。”

　　刀，能有多美？
　　也许这要看使刀的人，能有多美。
　　梵慧魔罗搂着裴戎，以腰为轴引狭刀一转，平地生风。裴戎身不由己间只觉眼前景色迅速闪过，如流光幻影。风徐徐吟，满地落红败叶舞成巨大的漩涡。
　　御众师半敛着眼眸，醉意正酣，唇边挂着浅淡笑意，艳煞满院桃花。低声吟道：“一刀书无法。”
　　他握住裴戎的右手蓦然发力，刀尖自下上撩，画出半轮幽弧。引刀后收，扣住裴戎腰腹一拽，横刀与人目光齐平。
　　裴戎通过雪亮刀身看见自己带着些微慌乱地倒入梵慧魔罗胸怀，那低沉磁性的轻笑经由胸腔震动被他密切感知，紧密相贴的后背与胸膛间已然热出细汗。
　　“一刀嗔无度。”
　　梵慧魔罗左足为轴，旋刀侧切，令怀中人失去平衡，彻底倚于己身。两人衣袍鼓风盈花，发辫与马尾纠缠在一起，扫入桃花漩涡。
　　这时，随风扬起的桃花慢了下来。这一刀仿佛超越光阴，超越岁月，从凝固的时光中将花瓣一分为二。
　　“一刀杀无我。”
　　随御众师这一语说出，天地骤然失色。色彩被杀退，温度被杀退，心头悸动被杀退，唯黑白二色流转，如同行走在水墨画间。刀光落定，桃花枯萎，芳草衰败，溪流干涸，大地龟裂，仿佛万物生机皆随这一刀湮灭化入归墟。
　　裴戎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握刀之手开始枯槁，垂落胸前的头发苍白如雪。他双目赤红，痛苦哀吟。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记住这部刀法，你以后用得上的，其名为‘死人刀’！”
　　御众师口诵法诀，这阐述寂灭归墟之道的字眼儿带着炽盛杀意、浓稠腥气淹没裴戎口鼻。就在他不堪忍受神魂将毁的一瞬，梵慧魔罗陡然松手，令狭刀落地。
　　裴戎瞳眸抖动几乎失焦，松开被咬得见血的嘴唇，颤颤张开想要发声。忽然被人手指摩挲过喉结后，掐住下颌抬起。阴影笼罩，随鸦羽似的墨发流泻于面孔，对方带着醉人的酒气与潮热的呼吸碰触在他唇间。

　　事后，裴戎是在自己屋舍中清醒的。他的衣服被人脱下，整齐叠于床头，狭刀横压其面。昨日那场刀舞犹如梦境，但那“死人刀”的刀法犹如跗骨之蛆般刻进他脑海。
　　在经历过一番谨慎的尝试与摸索后，裴戎对于这部刀法又是惊奇又是忌惮。使出死人刀后他的境界能够瞬息拔高一阶，从养真进入照神。但副作用也是明显的，越是使用便越会被那刀法所带的诡异魔念与杀意侵蚀。譬如有时他会自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握住狭刀拔出一半，心头顿时悚然冰凉：死人刀在试图奴役他。
　　因此，裴戎不再擅用死人刀，将其束之高阁，只当作救命手段。

　　然而，今夜与商崔嵬的决斗，纵非性命攸关，裴戎还是不顾一切地使出死人刀。
　　因为商崔嵬有大自在剑诀，有慈航殿尊的呵护与教导。可他有什么？一股子不怕死、不怕痛的疯劲儿，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暗杀手段？
　　反正他的身体已被打上太多苦海的烙印，纵使剥皮刮骨也洗刷不清。为了捍卫心底残留的一丝自尊，豁命一战，有何不可？
　　纵然他自出生起未曾见过爹娘，也不知道那位“大英雄”裴昭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满手鲜血的儿子。但有时那个年幼失怙的孩子在忍熬不住苦难生活时会忍不住地去想，若是裴昭还活着，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送去苦海。若是父亲还活着，一定会选择留下他吧？
　　但现在，裴戎早已没有那样软弱的念头。他被沸腾杀意染红瞳眸，引刀斜指，再一次地捂脸大笑，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将战意豪情混着血水吞咽。天高地迥，万物失声，只有一个念头在胸口滚烫灼烧——
　　要赢，要赢，要赢，我他妈绝对要赢！
　　赢给慈航看，赢给死人，赢给自己看！无论你们怎样漠视、放逐我，我裴戎才是最好的那个！

　　狭刀的攻势连缀而至，一轮，两轮，三轮……剑身格挡刀锋时摩擦出的火花如冶金般溅射，商崔嵬惊疑不定地凝视对方杀意炽盛的凛冽眉眼，似是生出什么念头，但是难以决断。但当那股诡谲杀意自裴戎身上爆发后，剑子的惊疑变作震怒。
　　“阿鼻刀？”他一边勉力接住裴戎招式，一面咬牙质问，“你为何会我慈航不传之秘！”
　　阿鼻刀？裴戎杀意稍缓，他是初次听闻这个名字。为何商崔嵬会称死人刀为阿鼻刀？为何御众师所授刀法会是慈航的不传之秘？我怎么不知道慈航有这样一套刀法？师尊他们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
　　依照裴戎性情，他本该捉住这个疑惑深挖。但此刻他被杀意魔念搅乱了脑子，满心满眼都是打倒眼前这个男人，羞辱他、践踏他，再一刀宰了他。
　　他没有回应商崔嵬的质问，而如疯狼一般与人拼刀撕咬。
　　“这就要看看，你有没有抓住我，敲碎我的牙齿，逼我开口的本事！”